“你就拿眼盯著看！”有人插嘴。

“不錯，這位太太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我盯著她那會說話的眼睛，淘氣的鼻子，甜蜜的小嘴兒……”

“彭先生在作詩哪！”

“我那時的心情真像一首詩，總想有一天認識她，把詩的心情說給她聽。”

“結果認識了沒有？”有人發愚問。

“人家現在已經是彭太太了，還問結果認識沒有，豈有此理！故事怎麽聽的？”有人使之以鼻地回答。…

南腔北調的夏夜乘涼會，一直聊到月上中天，眾星閃眼，還沒有散去的意思。這個乘涼會是由幾家臭味相投的鄰居組成的。利用門外的一片廣場，不怕隔墻有耳，不愁江郎才盡，題材廣泛，漫無目的，像一股下了山的洪水，沖到哪兒，說到哪兒，反正說的話像洪水一樣不負責任。

這個乘涼會並不限於固定的會員，他們歡迎新血輪，所以常有臨時的客人來客串，扯一陣子就走，也常會給大家留下了雋永可頌的故事。

這一晚，乘涼會所以不忍驟散，便是被彭先生的故事迷住了。彭先生是二號張醫師的朋友，今晚他是專誠來拜訪張醫師的，卻被扣在乘涼會里講故事。

開始是這樣的：…

性格極端要強的人，再大量都始終要報復的。

觀察了一個人很久，問與他共事了幾十年的人：“他是不是真的很大量？”

聽者微笑：“嗯，他是君子報仇，十年未晚那一類。”

想想，那人平日真的度量寬宏，但卻是個不甘心的，非常之好強，要贏盡天下的。

這樣強的性格，不知不覺地驅使他一步一步地部署，十年八年後機會一到，便逆之者亡，不亡都得摔一大跤。

縱然復仇之心不盛，但好強之心不滅，又有謀略，到時手癢癢也會給對方好看的了。…

選接班人是件十分考眼光的事。憑近來觀察，忌諱之一便是預先透露自己心目中的條件。

那有如預先塑造了個角色出來，公開招聘演員。

世上好演員多著，哦，祖師爺喜歡這樣，那麽不如就扮成那樣，滿足他的心意。

那麽棒便傳給了個最好的演員，而不是個適合的接班人。

看一事長一智。

以後要找接班人、委托人，還是別說出心目中的條件好。

那樣才能易於觀察一般候選人的真性情，真指向。…

讓好友訓話了一整晚。

友說，你往往給人一種柔中帶剛，永不言敗的感覺，這是好的，為什麽要人憐憫，自己承擔好了。

但是，這又是不好的，少了去申訴，扮弱者的權利。

知道你的，便知道你其實也需要保護。

你總執迷於人負我；總比我負人好，其實是不對的，人家往你臉上抹黑，你還由得人負你？

負啦，負啦，別人的錢債賴到你頭上，對不起誰誰誰都賴在你頭上；就是看死你不肯作聲。

你可知道，有風度，便不免成為風度的犧牲者。…

三個月大的小狗生皮膚病，它的主人用煙蒂灼它的耳朵，說是替它消炎，小狗不會投訴，只會嗚鳴悲鳴。讓人發現時，它的耳朵已讓的穿了個洞洞，洞洞裏還插著根煙蒂。

多麽像我們呢。

我想。

有問題的時候，親愛的人說：“你真麻煩，讓我替你消炎。”便一個煙蒂灼過來。

痛咧。

“不，”親愛的人說：“痛什麽，我們是為你好。”又一個煙蒂灼在你處，直至穿了個洞洞。

多少人像耳朵掏了個煙蒂灼的小狗啊？只不過煙蒂是插在心上，別人看不見的。…

人不被迫得兇，便不會有反應，特別是對自己無利的事。

投訴之道，是從個美國朋友處學回來的。

他說，投訴某某公司服務不好？在這兒，溫文有禮的投訴永遠不受理，得兇巴已地寄封投訴信去方會有人理會你。

我問：他們喜歡讓人罵嗎？

他說：試過不罵但不受理。一罵，卻馬上受理了。貨不對辦、服務差勁，全部得兇巴巴地投訴才有結果。

怪不得以前的溫文有禮投訴總是石沈大海，學了他這一招，果然奏效。…

說了閉門自卑跟開門自卑，猶有未盡，因為人的類別也著實繁多。

另類者，便是閉門自大跟開門自大類。

閉門自大還好一點，畢竟，那是自家內的事，甚至只是自己自我自大一番的事，不會影響到其他人，問題是，最嚴重的是影響到自己。

因為，閉門自大者，容易演變成開門自大，那就屬討人厭一類。

開門自卑，是自卑展覽，觀眾可以欣賞，或者根本不會入場。

開門自大者，不停地自我膨脹，脹得鼓鼓的，最後還不是不戳而破。…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卑心態，這又不是什麽大問題。

自卑，也有許多類，其中一類，可稱之為“閉門自卑”。

閉門自卑，顧名思義，是閂門在屋內自卑之謂。好處是自己知自己事，自己如何自怨自艾，自苦自憐，正是哭斷九回腸，也沒有外人知曉。

傷心莫向人前說，是閉門自卑者的優點。通常自卑者，多不欲人知道他是自卑者。

於是，人前的他，可能是談笑風生，充滿自信，或者，對許多事，他會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態度。

其實，他的不屑一顧，便可能是他根本不懂。於是，在別人眼中，他們自創性格，我行我素。…

有時會有些很奇特的第六感覺，會成真的，偶然而已，並非常有。

日前去北京，時間只有一天，但不知怎的，老有個直覺：我會碰見在《三國演義》里扮孔明的演員唐國強。

我並不認識他，只知道他是大陸80年代的最紅小生，大陸朋友稱之為大陸周潤發。

80年代他演的是“奶油小生”角色，後來不流行白臉書生了，便沈下去一些日子，一套八十四集電視《三國演義》諸葛亮一角，讓他又紅起來。

其實我好奇的是演周瑜的演員，這個比較年輕，但問起來沒一個知道他是誰。好奇，因為此人甚為高大，除了長著一雙北方人眼睛外，左看右看都不似漢人，不過我沒有會碰著他的第六感覺。…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陳家坪：王東東，我們兩個原本陌生的人，於2007年相遇，距今8年。我是一個南方人，而你當時在自己的家鄉河南大學讀書，你是一個北方人，這是我們在地理上的不同。年齡上，你出生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出生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這也是不同。相同的是，我們都出生於農村，都寫詩，並且愛思考。

王東東：我覺得相同點是，我們雖然都出生在賤民階層，卻有一種貴族的精神氣質或生活方式。寫詩本身就是一種貴族的行為，或者說，它被貴族壟斷。怎麽說呢，我們出生時，工農兵詩人也不時興了，毛澤東式的。我們一開始就是這樣一種孤立的個體，生活和寫作分裂。記得當時見面，你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流浪者或漫遊者的感覺，不僅僅是本雅明的城市漫遊，是更廣大空間抑或大地本身的漫遊者。你的詩也給我這種印象。但話說回來，我覺得我們都是祖國大地的流浪者，而我一直掌握不了這項漫遊的藝術。

 …

新出的報紙不停炒人，臺前幕後，收包袱者眾。

報紙才出了兩個半月，起初請人，甘詞厚幣，打動了不少名牌作者的芳心。

真的是厚市，比一般報紙的稿費高九倍者有之，高三倍者有之，認真尊重文人。

怪就怪在名牌男作者被邀寫長篇小說，寫了二十多天，剛好開了個頭，報方便叫他收檔。

跟著小說長春樹，新紮師姐等等逐一讓請走路，小說寫到半天吊又如何，人家叫停使得停，沒法驟地結尾，只好就此打住。

有位道行高深的前輩果然功力深厚，居然把筆一扭，寫了個大結局出來。…

“天賜那麽多，他日天便會討回那麽多。”

露絲·甘乃迪那麽說。

她是個哀傷的母親，四個兒子之中，約瑟在大戰陣亡，約翰·甘乃迪總統就任一年多便被刺身亡，幾年後另一出色的兒子羅拔又讓槍手轟斃當場。

白頭人送了三次黑頭人，但她從未在公眾場合哭泣過一次。

她說的那句話，是指她的兒子們的，天賜他們富貴才能名位，天是要討回去的，她就是那麽地解釋命運。

母親常痛借妹妹與我，一個早逝，一個苦海無邊。…

日常遇見的朋友，都覺得滾滾紅塵很可怕，身不由己虛虛偽偽，沒幾個真心人。

這是事實，我完全明白。

可是，亦沒覺得很可怕。

朋友們常覺得人的處境很復雜，他們沒有錯，人的一生部活在錯綜復雜之中，但是活在錯綜復雜之中，並不等於必須要錯綜復雜地去應付，那樣太被動點了吧？

我把一切看得很簡單。到底，迷宮的出口只有一個，冷靜地看清楚了出口，雖然迷宮里沒有直路，但我並不介意左拐右轉、前進後退地摸索出去。…

心情壞的時候，不要用腦。

只消記住一服丹方：有人叫你出外便出外。出外做什麽，不用想。

這丹方萬試萬靈，出外看電影也好，吃頓飯也好，爬山也好，總之必須離開那憂愁窩。

出去了問題依然未解決，但坐在屋子里問題一樣未解決。

出外熱鬧一陣，起碼可以少愁幾個鏡頭。

以前不懂這簡單竅門，心情壞，便躲在屋子里，愈躲愈不能自解。

不能自解便得人解了，踏出大門見人，不需談及心境，看部好電影，抒散抑郁。…

何處無人生？何處無百態？

靜心，便處處都是觀察處。

誰都知道我從十幾歲起便出入Ball場，有些人羨慕，真好福氣，享盡綺麗人生；有些人憎厭，真是無聊，定是個淺薄女子。

我才不管他呢！

從大排檔到麗晶宴會廳，我都坐得一樣舒服，不須以“我只坐大排檔”來顯示深度，那是什麽深度啊，

Ball場不錯是捧高踩低的地方，眾生相不但易看，而且夠快，我這部人生攝影機尚未拍完一切。…

“臨危而亂，只會危上加危，不亂是求生方法，也是把危險程度減低的方法。”

前年，所住的大廈半夜發生火災，我正在睡夢中，菲傭突然氣急敗壞地跑進來推醒我：“有濃煙從後門滲進來，我想這幢大廈著火了。”

工人房靠近後門，離主人房很遠，故我無知無覺。

打開正門一看，已是灰煙彌漫，急忙把大門關上。後門更加不堪設想，稍開一看，煙已是黑得兩英尺外看不見東西。

奇怪，火警鐘沒響過，一梯兩夥，對門那家人已跑個精光，定是我們的警鐘壞了。

苦在連打去看更伯伯的電話都無人接聽，我們根本無法知道火頭在哪一層。…

兒時愛友移民多倫多已久，從前她到港，兩人總聊個難分難舍，惟恐世界末日似的。

這幾年，她學業有成，十分出色，亦常常受聘來港做事，應說是見面的機會多了，但她的工作多得如排山倒海，同住一區都可以見不上面。

這我才真正體會到何處無離散的真義，同一條街那麽近，都可以有離散的。

天各一方時，反若未離未散，真正的離散，原來是並肩坐著卻互不關心。

問城中名男，你的最好朋友是誰？他只數了四個。

在報刊上跟他拍過合照的人多不勝數，然而數數較相熟的人，他只言有四個，其中三個是大眾永不會在報刊照片中見到的。…

兒子跟我說：“媽咪，生命的遊戲，你開心便是贏，不開心便是輸。”

其實我們母子倆的情緒波動都很大，他是我兒，有時我做他的顧問，有時他做我的顧問，分不開的臍帶關系。

生命的遊戲不過如是，少年有少年的哲學。

跟楊帆談起兒子，他訝異他說：“難以想像他已經長大了，帶他去荔園玩，仿佛是昨天。”

江湖少年老，我跟楊帆相識時，是在電視節目“青年座談會”。

無情日子把人趕到中年，不同的年紀做不同的事，但也可能整輩子都犯同樣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