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青年時代很喜歡栽培植物。他栽培的不是名貴的植物，只是很普通的或者野生的植物。他曾栽培過映山紅，又栽培老勿大。它是一種極低的灌木，只有數寸長，自生在淺山樹下的，也叫平地木。他不是玩賞名貴的花卉，主要是愛好植物。後來他一直愛好自然科學，曾經做過生理學及有機化學教員；做過博物教員，教礦物、動物及植物。但如果有人問他學習什麼自然科學好，他會告訴你說學植物學好。對我也這樣說過。原因是，據他說，因為植物各處都有，容易找到，容易觀察。這是的確的，研究植物不需要像研究物理與化學那麼多的儀器；採集與制標本上，比它的兄弟科學動物學也省事得多。

植物也像動物一樣，有整年活動的，有冬天冬眠的，也有留種子過冬的。…

浙江與福建都出產蘭花，但種類大不相同。福建產的蘭花叫建蘭，葉色較深，較平滑，略呈革質狀。我見到的一些建蘭都是九節的，也沒有見到梅瓣、水仙等品種。它們一般開花較遲。

浙江產的蘭花有春蘭和夏蘭。春蘭亦叫草蘭或單葉蘭。一干一花（亦有二花的，但很少見）；葉比較柔軟而短。夏蘭又叫九節蘭或蕙蘭，一干七八花或十餘朵。現在春蘭已謝了，夏蘭正在開始開放。

蘭花是單子葉植物裡花形變化得最特別的植物。不，或者包括雙子葉植物在內也可以這樣說。它的六片花被分作內外兩層，與其他單子葉植物相似，但內層的三瓣裡，左右對稱的兩瓣是向前的，蘭譜上稱為「捧」，向下的一瓣稱為「舌」，呈舌頭的形狀，向下捲曲。這是指花正開時的位置而說的，未開時，舌在上方，即向花干生著（九節蘭）。…

秋葉這一名稱是常常聽到的。若干年前，女孩子須穿耳朵，戴耳環的。環下常常掛著一片長卵圓形，兩頭尖而微彎的，邊緣有疏而淺的波形缺刻之小翡翠，這就稱為秋葉。有時刺繡上也繡著秋葉。糕餅、饅頭一類的食品也有做成秋葉形的，至今還在這麼做。說起秋葉，心裡便浮起比桃葉闊點，比梅葉狹點，又常常近前端處略作彎形的一種葉片的印象。…

今年種了三種「延籐的」植物：牽牛、南瓜、天荔枝。牽牛和南瓜是我們的老朋友，前若干年夏季常常遇見的。農村裡多數人家的屋前或屋後，可以看到南瓜棚，棚下掛著壺瓶形的或扁圓的南瓜。城市裡的菜園中也常常有種的，南瓜放湯是夏天的家常便菜；秋天還吃烏豇豆煮老南瓜。牽牛自生在各處牆邊或籬笆旁，早晨起來便看見它開了紫藍色的喇叭形的花，真美麗。即使不香，並不覺得有缺陷。只可惜經不起烈日的照曬，不多久便干萎了。大概因為太常見了的緣故吧，這樣的好花從不見像上海一般的有人栽種，真可惜。

天荔枝在故鄉，栽培的較少，野生的也沒有。它的淡黃色的小形花並不美觀，果實一般只供小孩玩耍。果實老熟時是黃赤色，形狀略像荔枝但較大，生著許多癩蛤蟆的背上一般的突起。它的種子外面包著一層瓤，色赤，微甜，但是味道並不怎樣好。因此農人和園丁都不看重它，不過隨便種幾株，摘下果實賣給小孩玩。…

「賣蘭花呵？——蘭花。蘭花要不要？」賣蘭花的來了，嘴裡這樣叫著。他們常常挑著一副「蕈簍擔」，手裡提著一株蘭花。冬末春初的時候，向各個巷子裡去叫著賣。他們大都是紹興人。蘭花是紹興的山上掘來的。他們不賣蘭花的時候，賣團筍，賣筍乾，也都用蕈簍裝著。

蘭花很香，花的樣子也很特別，愛好它的人時常買幾株來種在盆子裡，放在屋內等待它開花。本地（紹興）種蘭花的人家很多，便是種田的人家也常常種幾株，如果沒有花盆，便種在破舊的「淘筐」裡。茶坊或酒肆裡，常用綠色的瓦盆來種了，供在櫃台上，當作一種裝飾。

本地栽種的和上海叫賣的蘭花，普通分為兩種，一種是一支花幹上只開一朵花（有種會開兩朵，但很少見），開花的時期普通在初春，所以又叫春蘭；又一種是一支花幹上開花七八朵到十餘朵不等，開花的時期在初夏，所以又稱夏蘭，或者叫它九節蘭或蕙蘭。…

回憶起來，這已經是二十餘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因為要學一點植物學，閒暇的時候，常常到近地的山上去採植物。去時每由一個「山裡人」伴我同去。他的年紀和我相彷彿，——大約比我小一兩歲。他的父親在世時，是山裡的一個名人，春季向深山野拗採掘蘭花，挑擔到城市上來出賣。愛蘭花的人多向他買來種植，而且產生過幾種「梅瓣」，因此他成為有名的采蘭者和賣蘭者。他的兒子也像他善於采植物。生長在城市中的人，辨認方向的能力常常很缺乏，一到山林中，便辨不出東南或西北，很容易走錯路；那位山裡人，生長在山中，對於山路是很熟悉的；並不是說我居住地方的近地的山，他都曾去過，不過生長在山鄉中的人，都有一種特別的本領，便是跑到陌生的山上也不會錯認方向和迷失路徑的。他們知道山腰必有橫徑，可以下山；沿溪下行，必至河口；還有許多類似的知識，都於爬山有極大的幫助。伴我採植物的山裡人，正富於這等知識，所以我上山采植物時，每由他引導去。…

上海真是熱鬧的地方，也許特別在熱天的時候，牌聲、留聲機或無線電的聲音，有時更有爆仗聲，往往鬧得人不能睡覺。這實在是很窘的。有時候，譬如燈下寫點東西，看看時候已經十一點鐘了，趕緊睡下，想望早點睡熟，以便明天起來好做事情。偏偏這邊鄰舍的牌聲還沒有停止，那邊又開起留聲機來了。逢年逢節還要放爆仗，這自然更其擋不住。而且常常這等聲音還沒有鬧了，賣餛飩的又來了。廣東餛飩擔是敲竹板的，發出僻僻啪啪尖脆的聲音；本地餛飩擔是敲竹筒的，發出沉重的鈍聲。我的故鄉也有這樣的餛飩擔，但是用短木棒敲在竹筒上，聲音比較的低些；上海的餛飩擔往往用短鐵捧來敲，聲音也就特別響亮了。有時候剛把思想制止住，正要睡去，接連的被外面闖進來的聲浪數次鬧醒之後，便會許多時候睡不著。第二天因為睡眠不足，身體覺得不大清爽，就不能好好地做事情了。…

今年春天，是很冷，但是柳花、桃花及油菜花之類卻「應時應節」地都開了。路旁或牆邊的草叢中，更有一種方莖、葉子對生的草本，有些教科書上稱它為續斷，別有些書上稱它為野芝麻，浙江有些地方的小孩稱它「嗽嗽花」，這時候也開了。

花開時，蜜蜂也出來，它急促地拍著翅膀，——拍得快到看不出翅膀上下的振動，但見它身旁好像裹著一團霧。它飛到花上，停下來，收起翅膀，放在背上，便開始工作了。如果花裡有蜜，它便伸出「舌」，把它吸收，帶回蜂房裡，釀造成蜂蜜；倘花上所有的是花粉，它就採集花粉，裝在後腿上，帶回去做糧食。…

天氣暖起來了，蜘蛛又出來在簷前做網。這使我記起幼時曾猜過一個謎，謎語是：

南陽諸葛亮，

穩坐中軍帳，

排起八卦陣，

單捉飛來將。…

半個月前我寫「桂花樹」的時候，曾經忽然想到了蜈蚣。因為我幼時候聽了「把雞毛埋藏在泥土裡能夠變成蜈蚣」的傳說，曾在金桂花樹下做過幾次幼稚的實驗。那用不著說，雞毛當然不會變蜈蚣的。然而因此說起桂花樹，至今還使我連帶地記起蜈蚣來。但文章是已寫了大半了，半路上沒有法子插進去，只好把它剩下來，當作這回的題目。

說起蜈蚣，諸位想必是知道的。它有好幾種，大的一種有數寸長。它的身子分許多節，背上黑色而且發亮，很光滑的。每一節生著一對紅色的腳。它的腹面是帶淡黃色的。它的形態和顏色不能說不美麗，但是許多人怕它，或嫌惡它，如果被人看見；它是難得倖免的。…

近幾天又看到金魚擔了。擔上隨帶著幾個養金魚的玻璃球，在路上賣。賣金魚的歇下擔子，揭開木盆的蓋子，便顯出紅的、黑的，或者有花斑的金魚，在澄清的水裡，口裡吐著泡沫，輕輕地游泳。不久小孩和女人們走攏去了，彎著腰，兩手支在膝上，低下頭去看。有些金魚尾鰭很長，好像拖著一條長裙，有的眼睛突出，好像戴著飛機師的眼鏡。還有別的花樣。看客們如果「看得樂意」，就選買幾條，放養在玻璃球裡，拿回家裡去了。

中國人年年買金魚、養金魚，據書上的記載說，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在有一個時候，這為中國特產的金魚，輸到日本，後來又輸到歐洲。但是到了歐洲以後，不只是供觀賞，又作了研究者研究的材料了。…

達爾文對科學的偉大貢獻，他的學說和他謙虛樸實的自傳，都深深地感動了我，這就是我早年為什麼學起生物學來的一個原因。 

學習科學是為了揭開自然界的奧秘，使科學造福於人類。達爾文的進化論曾經是科學史上的一次革命，極大地推動了19世紀科學的發展。馬克思高度評價達爾文的學說，他在給恩格斯的信上指出：「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包含我們的理論的自然科學基礎。」馬克思在《資本論》出版以後，曾寄給達爾文一部。達爾文在寫給馬克思的回信中說，「這部書我一定要讀，我們工作的性質不同，但目的是一個，都是為了人類的幸福」。

代序·達爾文進化論是怎樣吸引著我的～早年學科學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