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空中樓閣——創造的想像 上

藝術和游戲都是意造空中樓閣來慰情遣興。現在我們來研究這種樓閣是如何建築起來的,這就是說,看看詩人在作詩或是畫家在作畫時的心理活動到底像什麼樣。

為說話易於明了起見,我們最好拿一個藝術作品做實例來講。本來各種藝術都可以供給這種實例,但是能拿真跡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短詩。所以我們姑且選一首短詩,不過心裡要記得其他藝術作品的道理也是一樣。比如王漁洋所推許為唐人七絕「壓卷」作的王昌齡的《長信怨》: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大家都知道,這首詩的主人是班婕妤。她從失寵於漢成帝之後,謫居長信宮奉侍太後。昭陽殿是漢成帝和趙飛燕住的地方。這首詩是一個具體的藝術作品。王昌齡不曾留下記載來,告訴我們他作詩時心理歷程如何,他也許並沒有留意到這種問題。但是我們用心理學的幫助來從文字上分析,也可以想見大概。他作這首詩時有哪些心理的活動呢?


一、他必定使用想像。

什麼叫作想像呢?它就是在心裡喚起意象。比如看到寒鴉,心中就印下一個寒鴉的影子,知道它像什麼樣,這種心鏡從外物攝來的影子就是「意象」。意象在腦中留有痕跡,我眼睛看不見寒鴉時仍然可以想到寒鴉像什麼樣,甚至於你從來沒有見過寒鴉,別人描寫給你聽,說它像什麼樣,你也可以湊合已有意象推知大概。這種回想或湊合以往意象的心理活動叫作「想像」。

想像有再現的,有創造的。一般的想像大半是再現的。原來從知覺得來的意象如此,回想起來的意象仍然是如此,比如我昨天看見一隻鴉,今天回想它的形狀,絲毫不用自己的意思去改變它,就是只用再現的想像。藝術作品不能不用再現的想像。比如這首詩裡「奉帚」「金殿」「玉顏」「寒鴉」「日影」「團扇」「徘徊」等,在獨立時都只是再現的想像。「團扇」一個意象尤其如此。班婕妤自己在《怨歌行》裡已經用過秋天丟開的扇子自比,王昌齡不過是借用這個典故。詩作出來總須旁人能懂得,「懂得」就是能夠喚起以往的經驗來印證。用以往的經驗來印證新經驗大半憑借再現的想像。


但是只有再現的想像決不能創造藝術。藝術既是創造的,就要用創造的想像。創造的想像也並非從無中生有,它仍用已有意象,不過把它們加以新配合。王昌齡的《長信怨》精彩全在後兩句,這後兩句就是用創造的想像做成的。個個人都見過「寒鴉」和「日影」,從來卻沒有人想到班婕妤的「怨」可以見於帶昭陽日影的寒鴉。但是這話一經王昌齡說出,我們就覺得它實在是至情至理。從這個實例看,創造的定義就是:平常的舊材料之不平常的新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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