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的小船

非洲人經歷了這偏離航道、駛向美洲大陸的過程1,他們既無準備、亦毫無抵抗地面對未知,這無疑教人手足無措。

第一道陰影來自與熟悉的家園、守護的神靈與庇祐的社群分離開來。但這還不算什麼。流放仍差可承受,即使它猶如閃電劃破晴空。闇夜的第二道暗影來自磨難,來自存在的衰微,來自為數眾多、難以想像的煉獄。想像兩百多人擠在一個僅能勉強容納三分之一人數的空間中。想像嘔吐穢物充斥,人們皮開肉綻,蝨子叢生,死屍擱在淺灘,將死之人屍居餘氣的樣貌。若你們可以,想像登上甲板那令人眩暈的赤紅,想像那供人攀登的斜坡,想像地平線上黑色的太陽,暈眩,這令人暈眩的天空厚敷在海浪上。兩三千萬人自二世紀以來陸續被驅離家園。加之於人的磨折耗弱,比啟示錄還恆久不變。但這仍然不算什麼。

令人恐懼的還有深淵,它三度與未知連結。第一度首先便是當你落入船腹時。從你的詩學看來,小船沒有肚腹,它不吞食,小船在朗空下行駛著。然而,這船腹將你分解,它將你急推入一個非-世界(non-monde),你從那裡喊叫著。這艘船是一個子宮,一個子宮-黑洞。生產了你的叫喊,也製造了所有將來的齊頭劃一(unanimité)。儘管你在這苦難中是孤獨的,但你與尚未相識的其他人共同經歷著這未知。這艘船是你的子宮,一個模子,然而它卻驅逐你。在緩刑期間,它孕育了為數相同的死者與生者。

第二個深淵是深海。當船隊追逐運奴船時,減輕重量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貨物從船板上卸下,那些由鐵鍊與鉛球綁著的貨物。這就是海底下的路標,從黃金海岸到背風群島(îles Sous-le-Vent)。因此在這片海洋的湛綠上所有的航程,不論是橫渡大西洋的憂鬱、驍勇的追逐艦的光榮、多槳小快艇(yoles)和橡木船(gommier) 2的傳統競賽,以及海藻的痕跡,都暗示著這海洋的底部,這海的深處有著無數的鉛球鐵鍊作為標點,它們尚未生鏽。事實上,這深淵是一個贅述的套套邏輯:整片海洋,整片海最後溫順地碎裂入沙灘的歡愉中,這是一個宏大的起始,僅由鏽綠的鐵鏈鉛球標出節奏。

但為了讓河岸成形,早在它可以被想像出之前,甚至在尚不可見時,未知是如何磨人啊!的確,深淵最令人驚怖的面向遠早於運奴船的船首,那蒼白的嘈雜聲,不知是暴風雨的烏雲、豪雨還是細雨,抑或只是令人心安的炊煙。河岸就在小船的這兩端消失了。是什麼樣的河會沒有中間(mitan)?難道這河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過去(en-avant) 3 嗎 ?難道這艘船並非永遠航行在沒有祖先徘徊的非世界的極限嗎?

第三個深淵的形變與滔滔水勢平行,它反向投射出所有被棄捨在後的事物,這些事物無法被後代子孫尋回,除非是在越來越消退的記憶或想像的藍色草原中。

這苦行來自跨越了陸地-海洋(la terre-mer),而我們卻不知它是星球-陸地(la planète-terre) 4 ,感覺不僅是字詞的用法消失了,不僅僅是神的話語消失了,而且塵封的最為稀鬆平常的事物、最熟悉動物的影像統統消失了。吃東西時稍縱即逝的味覺,被捕捉到的赭紅土地與草原的氣味。


1 奴隸買賣(le traite)乃是從運奴船的窄門穿行而出,其軌跡彷如沙漠旅行隊在沙漠中爬行。它的形狀就像這樣: 。以東是非洲國家,以西則是美洲大陸。這生物狀如纖絲。非洲語言將自己去地域化 ( se déterritorialisent)以助於在西方的克里奧語化(la créolisation)。這是介於書寫的權力和口說的衝動之間最全面為人所知的衝突。唯一關於運奴船的記載是羅列著奴隸交換價值的帳本。在這艘船當中,流放者的哭喊被悶息了,就如同在墾殖園世界一般。這衝突直至今日仍在迴響。

2 譯注:兩者都是馬丁尼克島的捕魚船,也有週期性的划船比賽傳統。

3 譯注:“en-avant” 應該是 avant de 的名詞化,avant是時間副詞,指的是早於某個時點,故在此選擇翻譯為「過去」,但又有別於更常用的名詞passé (逝去)。passé 如英文的past,字面意思為動詞完成式「已經過去」的,也可以當作名詞的「過去」使用。但是這邊格里桑不用更常用的passé,而使用他新創的en-avant(那-之前),避免了「已經過去」這樣的意味,成為更為中性的時間上的並列,對應著原文中他所說的這些過去並未真的過去,如同記憶的消逝也同時伴隨著記憶的強化。Betsy Wing(1997)的英譯本文翻譯為“straight ahead”,很可能是譯者錯把avant當成devant。

4 譯注:格里桑創造了大量以連字符號相連的名詞詞組。除了此處之外,還有下文的échos-monde, tout-monde, totalité-monde, chaos-monde等。依照英文譯者Betsy Wing(1997)的說法,這連字符號探索著法語語言的極限,將非附屬、非修飾關係的詞組視覺化,使之有機地連結在一起,但同時兩者又似乎是一體的。見:Wing , Besty. 1997. “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in Poetics of Relation, pp. xiii-xiv. Michigan: University of Michigan。J. Michael Dash(1995: 180)則認為格里桑不僅玩弄法語,且發明出他自己的一套標點與其意義,其中連字符號“-”代表相對或對立,逗號“,”意指前後兩者的關係,而冒號“:”則指涉連續的組合(consecutive union)。見:Dash, J. Michael. 1995. Edouard Glissa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作者:愛德華 ・ 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原題:《關係詩學》(節選)(Selection from Poétique de la relation);摘自:Édouard Glissant. 1990. Poétique de la relation. Paris: Gallimard. 林書媺 譯translated by Shu-Mei LIN;見:思想翻譯 《文化研究》第二十八期(2019年春季):380-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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