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2009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你帶手帕了嗎?》(4)

祖母在她抽屜的最裏面放了兩張兒子馬茲的照片:一張結婚照和一張陣亡照。結婚照中,一個新娘穿著白色的婚紗,比他高出一手掌,瘦瘦的,很莊嚴——宛如一尊聖母瑪麗亞的石膏塑像。她頭上有一束蠟製的花環,看起來就像覆蓋了白雪的樹葉。她身旁是穿著納粹製服的馬茲,是一個士兵而非丈夫,是一個新娘保鏢而非新郎。他一回到前線,陣亡照就寄到了家中。照片上,一個可憐的士兵被地雷炸成了碎片。陣亡照有手掌見方:在黑色的土地中央有一塊白布,上面是一小堆灰色的屍骸。在黑色土地的襯托下,白布小得就像一塊孩子的手帕,方方正正的,中間印著奇怪的圖案。對於祖母來說,這張照片也是身兼二職:白色的手帕上是一個死掉的納粹,而在她的記憶中,卻是一個永遠活著的兒子。祖母把這張雙重意義的照片一直放在她的祈禱書中。她每天都祈禱,而她的禱文幾乎也都有雙重含義。既已承認他們深愛的兒子突變成狂熱的納粹分子,這些禱告很可能在懇求上帝做出平衡之舉:愛他們的兒子,而寬恕那個納粹分子。 

祖父曾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他經常痛心地提起兒子馬茲,他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當旗幟開始舞動起來時,人的判斷能力就滑落在了號角中。這個警告也適用於後來我所經歷的那個時代。每天,你都能看見那些大大小小的投機商的判斷能力滑落在了號角中。而這個號角,我是不會去吹響的。

 

不過,小的時候,我卻得學習拉手風琴——盡管這違背我的意志。因為在我們家裏有一部紅色的手風琴,它曾經屬於死去的戰士馬茲。手風琴的帶子對我來說太長了。為了防止帶子從我的肩膀上滑落下來,教我手風琴的老師用一塊手帕把帶子在我後背上系了起來。 

我們是否能說,正是這些小小的東西——不管是喇叭,還是手風琴,抑或是手帕——把生活中一些毫無關係的事物聯系在一起呢?這些東西處在軌道中,而它們對軌道的偏離反映了一種重復模式——一個惡性循環,或者我們在德語中所說的魔鬼的圈子。這一點,我們可以相信,但卻不能說出來。但是,說不出來的東西卻可以寫出來。因為寫作是一種沈默的行為,是一個從大腦到手的體力勞動。嘴的環節被跳了過去。在那個時期,我說了很多話,主要是因為我決心不去吹那個號角。通常,我的言辭都會帶來令人痛苦的後果。但是,寫作始於沈默,在樓梯上,在那裏,我不得不接受更多難以說出口的東西。所發生的一切無法再用話語來表達。話語,最多能說出一些外表的東西,而不是事物的本質。而後者,我卻只能在心中無聲地說出。在寫作的過程中,通過文字所具有的魔之圈來表達。對於那死亡一般的恐懼,我回應的是對生命的渴求。對文字的渴求,只有文字的旋流才能領悟我的境遇。它能夠清楚地表達嘴巴無法說出的東西。我追隨著所發生的事件,追隨著文字和它們的魔之圈,直到我以前從未知曉的事情出現。與現實相對應,文字的啞劇開始了表演,它不受現實的約束,淡化了現實中重要的方面,而拉伸了一些次要的細節。正當它瘋狂地向前奔跑的時候,文字的魔之圈將現實世界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強加了一種已受詛咒的邏輯。它們的啞劇是無情而難以駕馭的,總是渴求更多,但又會立刻疲倦。有些主題必然是存在的,因為一旦我們被剝奪了幾乎一切能力,沒有任何可以想當然的事情的話,那麽所有的事情都不存在順理成章的說法了。毫無疑問,主題是在那裏,但是文字卻主宰了我。它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勸誘主題走任何一個方向。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說得通,而任何事情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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