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2009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你帶手帕了嗎?》(3)

炎熱的夏天,家長們會在傍晚時分讓孩子們去墓園給花澆水。我們兩三個一組,很快地給一個墓澆完,接著去澆下一個。然後我們就會簇擁在教堂的臺階上,看著一縷縷的白煙從一些墳墓上升起來。白煙會在空中飄一陣,最終消失在夜色中。對於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死者的靈魂:動物形狀,玻璃杯形狀,小瓶子、小茶杯狀,手套、長筒襪的形狀,就像黑夜中飄著的一塊塊白色手帕。 

後來,因為要寫關於奧斯卡·帕斯提奧被放逐的事情,我見到了奧斯卡。他告訴我,一位俄羅斯老婦人給了他一塊用白色細亞麻布做的手帕。也許你們兩個人都會走運的,俄羅斯老婦人說,你會很快回家的,我的兒子也一樣。她的兒子和奧斯卡·帕斯提奧年紀一樣大,同樣遠離家鄉。那時,奧斯卡·帕斯提奧敲響了她的家門,一個饑餓不堪的乞丐想用一塊煤來換點食物。她讓他進屋,給他端上熱湯。當她看到湯汁順著他的鼻尖滴到碗裏的時候,她遞給他一塊未曾使用過的白色細亞麻布手帕。手帕有著蕾絲花邊,上面用絲線精致地繡著玫瑰花和花莖。這塊美麗化身的手帕既擁抱了這個乞丐,同時也傷了他。它是一個混合體:細亞麻布給他以撫慰,而絲綢玫瑰卻反襯了他的破落。對於老婦人來說,奧斯卡·帕斯提奧也是一個混合體:不諳世事的乞丐,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一個走失的孩子。作為這兩個角色中的任何一個,他都被這位老婦人的善舉所感動。而後者,對他來說也身兼兩個角色:一位不知其名的俄羅斯婦人,同時也是一位憂心忡忡的母親正在問這個問題:你帶手帕了嗎?

 

自從聽說這個故事以後,我就產生了一個疑問:你帶手帕了嗎這個問題到處都適用嗎?它能夠穿越世界,來到那半凍半融的雪地上嗎?它能夠跨越高山和草原,穿越每個邊境線嗎? 

盡管我說了幾十年的羅馬尼亞語,可是在同奧斯卡·帕斯提奧交談之前,我卻從來沒有意識到手帕在羅馬尼亞語中就是“亞麻”這個詞。這再次表明了羅馬尼亞語是多麽感性,因為它毫不客氣地用語言直擊事物的核心。布料不繞任何彎子,直接將自己呈現為現成的手帕,也就是“亞麻”。就好像所有的手帕,不管何時何地,都是亞麻製成的一樣。 

奧斯卡·帕斯提奧把這塊手帕放到他的箱子裏,紀念那位有著雙重身份的母親,以及她雙重身份的兒子。五年之後,他終於帶著它回了家。因為他的白色亞麻手帕是希望也是恐懼。一旦你沒有了希望和恐懼,你也就死了。

 

在我們關於白色手帕的談話之後,我花了半個晚上在一塊白色的卡片上為奧斯卡·帕斯提奧做了一個單詞拼貼圖: 

 

電報碼在起舞,貝亞說 

你們跳入裝滿牛奶的長頸玻璃杯中 

白色的亞麻,灰綠色的鋅盆 

幾乎所有的材料 

在交付的時候都會交流 

看這裏 

我坐在火車上 

是肥皂拼盤裏的櫻桃 

從來不和陌生人說話 

也不通過總機打電話 

 

那個星期晚些時候我去給他送那幅拼貼畫,他說:你應該貼上一句“送給奧斯卡”。我說:不管什麽東西,只要我給你了,那就是你的了。他說:你得把這句話貼上,因為卡片自己可能不知道。於是我把它拿回家,在上面貼上:送給奧斯卡。第二個星期,我又去把它送給他,就好像第一次我沒有拿手帕就離開了家門,然後第二次再回去取了手帕一樣。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以手帕結束的:

 

我的祖父母有個兒子叫馬茲。20世紀30年代,他被送到蒂米什瓦拉去學習商業,以便日後能夠接管家裏的糧食貿易和雜貨店。那所學校裏有的老師來自於德意志帝國,是真正的納粹分子。馬茲或許受到了做商人所需要的培訓,但是最重要的,他被教育成了一個納粹——根據他們的計劃受到洗腦。課業結束後,馬茲變成了一個激昂的納粹分子,完全換了一個人。他大聲喊出了反猶太的口號,像一個低能兒一樣不可救藥。祖父罵了他好幾次:因為他的全部家產都要歸功於猶太生意夥伴提供的賒購。當責罵也不管用的時候,他又扇了馬茲好幾記耳光。但是這個年輕人的理智似乎完全喪失了。他成了村子裏的大思想家,欺負那些躲避上前線的同齡人。馬茲在羅馬尼亞的軍隊裏有個文職工作。但是無論如何,他還是強烈地希望能夠把理論付諸實踐。因此他自願加入了黨衛軍,並且要求被送到前線。幾個月之後,他回到家鄉結婚。因為在前線看到了那些罪惡,他比以前清醒了一些,他使用了當時一個神奇的秘訣來逃避戰爭幾天。這個神奇秘訣被稱作: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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