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七章 下)

5

今天,我對一切都要作出決斷,雅夏在敞篷四輪馬車裏對他自己說。今天是我的最後審判日。他閉上眼,一心一意地盤算起來。但是他經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個主意也決定不了。盡管他眼睛不看,他又聽到這個城市的聲音,聞到它的氣味。趕大車的直險喝,鞭子甩得啪啪響,孩子們高興地亂嚷亂叫。從院子裏和集市上微風暖洋洋地吹來,帶來了撲鼻的糞便味、炸洋蔥味、汙水味和屠宰場的血腥味。工人們在拆木板人行道,把鵝卵石換成方石,裝煤氣街燈,開溝鋪設下水道和電話線。城市的內臟在重新安排。有時候,雅夏睜開眼來,他覺得敞篷四輪馬車快要陷進沙坑了。大地看上去好像快要崩潰了,建築物搖搖欲墜;整個華沙呈現出將要遭受所多瑪和蛾摩拉的同樣命運的面貌。他現在怎麽能決定任何事情呢?敞篷四輪馬車駛過格諾那街上的會堂。我什麽時候上那兒去過?他問他自己,腦子裏一片混亂。是今天嗎?還是昨天呢?兩天並成一天了。他當時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在那裏祈禱,心裏充滿著虔誠,現在他感到恍如隔世,像做夢似的。什麽力量附在我的身上。我的精力已經完全垮啦!敞篷四輪馬車駛到埃米莉亞家門口;雅夏遞給趕車的一個盾,不是平時的二十個子兒。趕車的把找頭給他,但是雅夏揮揮手。他是個窮人,雅夏想,讓他多拿十個子兒吧。每一件好事都會提高天上的地位。

他慢騰騰地從樓梯上走上去,現在他的腳稍微好受一點了。他拉響門鈴;雅德微加來開門。她微笑著,親切地說:“太太在盼您,從昨天晚上起就在盼了。”

“這一帶有什麽新鮮事嗎?”

“什麽也沒有。晤,可不是,出了一件事!雅夏先生也許記得我告訴過您老查魯斯基和他那個耳聾的女用人,那是我的朋友。晤,昨天夜晚,他們家有小偷進門。”

雅夏的嘴發於了。“他們偷走了財寶嗎?”

“沒有,那個賊嚇慌了,逃跑了。從陽臺上跳下來。守夜的看到他。別提那兒鬧得怎麽樣啦!那個老頭兒大吵大鬧!真可怕!他要辭退我的朋友。警察也來了。我的朋友哭得心都碎了。三十年啦—一三十年在一家人家啊!”

她帶著一種不正常的興高采烈的神情說這些話。雅德微加對她朋友的不幸心裏感到得意。她的眼睛閃爍著雅夏以前沒有看到過的刻毒的光芒。

“可不是華沙小偷真不少啊。”

“唉,金錢引誘他們去冒險。請到客廳裏去。我去通知太太您來啦!”

雅夏覺得雅德微加好像變得比較年輕了。她並不是一路走去,而是幾乎跳跳蹦蹦。他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決不能讓她們發覺我的腳不對頭。如果她們發覺了,我就說我摔壞了。要不也許我還是馬上就說比較好。這樣引起的猜疑比較小。雅夏原來以為埃米莉亞馬上就會出來見他,誰知她比平時耽擱得更長久。她在為昨天夜晚的事報復我哪,他想。他總算聽到腳步聲了。埃米莉亞打開門;雅夏看到她又穿起色彩鮮艷的衣服來,一看就知道這一件是新的。他站起身,但是沒有馬上向她走去。

“多漂亮的衣服!”

“您喜歡嗎?”

“大妙啦!轉個身,讓我看看背後!”

埃米莉亞依他的話轉過身去;雅夏利用這個時間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可不是,妙極啦!”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我怕您不喜歡它呢。您昨天怎麽啦?我為了您昨天一宿沒睡。”

“要是你睡不著,那你幹什麽呢?”

“這種時候您能夠幹什麽呢?我看書,走來走去。說真的,我為您擔心。我想您已經……”埃米莉亞突然停住。

臥房裏沒有燈光,她怎麽能看書呢?雅夏想。他打算當場點穿她,但是想到這樣一點穿,他也就泄露了自己的行蹤,只得克制住他自己。她打量著他,臉上流露出好奇、怨恨和熱愛的神情。他憑著微妙的力量(或者說預兆)知道她後悔前天拒絕了他,現在準備彌補過失。她皺起額頭,好像在費盡心機地揣摩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似的。他打量著她,覺得她老了——不是老幾天,而是老幾年,就像有時候一個人生了一場重病,或者遇到了一件極大的不幸。

“昨天遇到了倒媚事。”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什麽事?”

“我在排練的時候摔下來,腳受傷了。”

“我有時候真不明白,您怎麽能活下去,”她數落地說,“您簡直變成一個超人了。哪怕您渾身都是本領,也用不著隨便浪費,尤其是只掙那幾個錢。他們壓根兒不賞識您。”

“對,我的確過分賣力。不過這是我的天性。”

“晤,這是一個優點,也是一個缺點……您看過醫生了嗎?”

“還沒有。”

“您等什麽?再過幾天,您就要登臺啦!”

“不錯,我知道。”

“坐下,我知道出事了。您講好要來,結果卻沒有來。我不知道您有什麽原因,可是我睡不著。我一點鐘醒過來,再也沒有合上眼。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你遭到了危險……”她突然親熱地用“你”稱呼了。“我告訴自己,我的害怕是可笑的。我並不想要迷信,可是我擺脫不了這個念頭。什麽時候出事的?什麽時候你摔下來的?”

“出事的時間是在夜晚。”

“一點鐘嗎?”

“差不多這個時候。”

“我早就知道啦!雖然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坐在床上,毫無理由地為您祈禱。海莉娜也醒了,走進來。這孩子有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我們娘兒倆有一個奇怪的聯系。只要我睡不著,她也就睡不著,盡管我非常小心,不弄出一點聲音。怎麽出事的?跳傷的嗎?”

“是的,我跳了一下。”

“您一定要馬上去看醫生;他要是說您不能演出,您一定要聽他的話。這樣的事情您不能大意,尤其是對您來說。”

“劇場會破產哩。”

“由它去。誰也免不了有意外事故。要是咱倆已經待在一起,我會照顧您的。您的氣色很不好。您理過發嗎?”

“沒有。”

“您看上去好像理過發。我知道您會認為我這樣胡思亂想可笑,可是幾天來我一直就有預兆。您用不著擔心,我沒有預見到極大的不幸,但是肯定要出一點什麽事情。我勉強振作起精神。今天早晨我得不到您的消息,簡直要急瘋了。我甚至想上您家去。這種事情怎麽解釋呢?”

“你什麽也沒法解釋。”

“讓我看看您的腳,行不?”

“以後看吧,現在別看啦。”

“好吧,最親愛的,不過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跟您談談。”

“什麽事情?告訴我吧。”

“咱們要有一個明確的計劃。也許我說的話有失體統,不過咱們兩人都不再是孩子了。現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樣等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啦,這叫我感到樣樣都像是掛在空中。這種情況叫我膩煩。我生性不是一個不踏實的人。我一定要確切地知道自己所處的地位。海莉娜一定要重新去上學。她不能再耽擱一個學期了。您許了不知多少願,可是樣樣都跟以前一模一樣。

您已經把咱們的打算透露給海莉娜,她就跟我鬧個沒完沒了。她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可是孩子畢竟是孩子。我知道我不該在您腳痛的時候跟您談這種話,不過我嘗到的滋味您是再怎麽也沒法完全體會的。除了其他的一切,我還想您想得要命。每一回咱們說再見和我關上門,那會兒我的痛苦就開始了。我感到這種情況完全靠不住,好像我是待在一片浮冰上,隨時冰都可能裂開,我就會掉進水去了。我開始相信自己已經變得粗俗和不知羞恥了。“

埃米莉亞說完了她那一番滔滔不絕的話。她站在那兒,搭拉著腦袋,人索索發抖,眼皮下垂,好像她害臊得沒臉見人似的。

“你是指生理上嗎?”雅夏躊躇了一下,問。

“一切都包括在內。”

“晤,咱們會對一切都作出決斷的。”

6

“您每次都跟我說咱們要作出決斷。難道有那麽許多事情得作出決斷嗎?如果咱們打算出門,我只得放棄這套房間,賣掉家具。也許還能換幾個錢,盡管家具如今已經不大值錢了。再說,也許咱們可以把它們捎到意大利去。這些實際問題是咱們必須解決的。光靠嘴上講講是什麽用處也沒有的。咱們還得去申請出國護照,因為俄國人處處刁難人。咱們得決定究竟哪個星期哪一天動身。還有經濟問題。我早先沒有跟您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它使我感到非常膩煩。每逢我不得不提起的時候,熱血就會湧上臉來,”(她的臉當真漲紅了)“可是不談這個問題,咱們就什麽事情也於不成。咱們還談起過您的——一是啊,您答應過信天主教——我知道這些事僅僅是例行的儀式,身上灑幾滴水,人不會就獲得信仰。可是不這樣,咱們就不能結婚。我認為您的諾言是真情實意的,所以才跟您說這些話。如果不是這樣,幹嗎還要把這出滑稽戲演下去呢?咱們不是小孩子啦。”

埃米莉亞說到這裏,就停住了。

“你明知道我說過的每句話都是算數的。”

“我什麽都不知道。關於您,我究竟知道些什麽呢?有時候,我覺得我連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每當我聽到這種話,我總是怪那另一個女人。您畢竟是個有妻子的人,盡管天知道您對她不忠實,而您的一切行為,處處顯得是個到處為家的人。我也犯了罪,不過對我的宗教信仰還是虔誠的。從天主教的觀點看,一個人皈依我們的信仰,他就得到重生,所有過去的親屬關系都一筆勾銷。我既不認識您的妻子,也不想認識她。再說,您結了婚,沒有生過孩子。沒有孩子的婚姻只好算是一半的婚姻。我年紀也不好算輕了,不過還能生孩子,而我很想給您生兒育女。您聽了要笑,可是連海莉娜也談起過這個。她有一回說,‘等你嫁了雅夏伯伯,我想要個小弟弟。’像您這樣有才能的人,不該不留個後代就死去。梅休爾是個好的波蘭姓。”

雅夏坐在沙發上,埃米莉亞坐在他對面的躺椅上。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他突然發覺,他不能把事情再拖下去了。他早晚得說的話必須在這一刻說出來。但是他還沒有打定主意說些什麽,或者怎麽辦。

“埃米莉亞,有些話我必須跟你說,”他開口了。

“說吧,我聽著。”

“埃米莉亞,我沒有錢。我的全部財產就是盧布林的那所房子,可是我不能把它從她那兒拿走。”

埃米莉亞把這事考慮了一會兒。

“您幹嗎以前一句話也不提?看您的樣子,問題好像不在錢上。”

“我一直以為到最後關頭能弄到錢的。如果這次演出成功,那我就少不了有出國表演的機會。這兒一直有些外國的劇院老板——”

“對不起,可是咱們原來的打算壓根兒不是這麽一回事。您怎麽拿得穩在意大利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他們也許跟您簽合同上法國或者美國去。如果咱們結了婚,您待在一處地方,而海莉娜跟我卻得在另一處地方,那不是荒唐嗎?她必須在意大利南部待一個時期。譬如說,在英國過一個冬天的話,會斷送她的性命。再說,您原來打算休息一年,學習歐洲國家的語言。如果您不懂這些語言而在歐洲跑碼頭,他們給您的待遇就不會比這兒波蘭強。您把咱們的一切打算都忘得幹幹凈凈。咱們原打算在那不勒斯附近買一所帶花園的房子。這是咱們的打算。我絲毫沒有數落您的意思,不過,您要是想改善自己的境況的話,就必須按照一個精確的計劃辦事。這樣過一天算一天,照你們吃演出飯的人的說法,叫當場發揮,不會給您帶來什麽好處,只會招來麻煩。這您自己也承認過。”

“對,一點不錯,不過我必須弄到一筆錢才行。這一共要花多少錢啊?我是說,最低限度要多少?”

“咱們不是早就把一切都算過了。咱們至少需要一萬五千盧布。再多一點當然好得多。”

“我就是不得不去弄這筆錢。”

“怎樣弄呢?據我知道,華沙城的天空可沒有盧布掉下來啊。我原以為您早就攢下了這筆必要的款子。”

“不成什麽也沒有。”

“唉,事情就是這樣嘛。您別以為我對您的感情就此變了。不過咱們的計劃明擺著不能一成不變了。我已經通知有些親友我就要出國去。海莉娜不能老待在家裏。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必須上學。再說,您跟我在這兒不能待在一起。這樣對咱們兩人都毫無意義。您有個家,誰知道還有什麽別的女人。為了這件事,我睡不著覺,因為對您的妻子感到同情,但是,如果我離開這個國家,她就會顯得遙遠了。從一個女人手裏偷走她的丈夫,還冒著她可能跑到我面前來哭哭啼啼的風險,這叫人多受不了啊!”

為了強調她的不同意見,她帶著否定的態度搖搖頭。她同時打了個冷顫。

“我會弄到這筆錢的。”

“怎麽弄到呢?您去搶銀行?”

海莉娜走進房來。

“酶,雅夏伯伯!”

埃米莉亞擡起眼睛一望。

“我不知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進屋前先敲敲門。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要是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我走就是啦。”

“你什麽也沒打斷,”雅夏說。“你這身衣服多漂亮啊!”

“有什麽好啊?人長大了,這衣服就嫌小了。不過它是白的,而我最喜歡白的。我巴不得咱們在意大利的房子也是白的。幹嗎不能連屋頂也是白的呢?啊用B 有多妙哪——一座有白屋頂的房子!”

“也許你要那通煙囪的工人也是上下一身白吧?”雅夏開玩笑地說。

“有什麽不好啊?可以使煤灰也變成白色的嘛。我在書上看到過,每次選出一位新的教皇,梵蒂岡的煙囪裏會冒白煙,那麽,既然煙是白的,煤灰也能夠是白的啦。”

“對,一切都會為你安排好的,不過現在還是回自己的屋於去。我們的事情正談了一半哪!”埃米莉亞說。

“你們在談什麽?別這麽皺眉頭,媽媽,我馬上就走。我口渴得要命,不過也不要緊。我走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說說——你好像情緒很糟,雅夏伯伯。出了什麽事?”

“我打翻了一船酸牛奶。”

“什麽?這算是什麽笑話啊?”

“這是句意第緒語格言!”

“我真想學意第緒話。我想學會所有的語言:什麽中國話啦、勒勒話啦、土耳其話啦。據說動物也有它們自己的語言。我有一天走過格爾采鮑夫廣場,那些猶太人穿著寬袖長袍,留著黑胡子,真滑稽死了。猶太人是怎麽樣的人啊?”

“我說過了,你快滾出去!”埃米莉亞提高了嗓門。

海莉娜轉身剛要走,有人敲門了。門檻前站的是雅德微加。

“有個人來了。他想找太太說話。”

“是個男人?是誰呀?他有什麽事?”

“我不知道。”

“你幹嗎不問他名字?”

“他不肯說。他看樣子像是郵局或者什麽地方來的。”

“嘿,又是個討厭鬼。等一等。我出去看看他吧。”接著埃米莉亞走到過道裏去。

“到底是什麽人呀?”海莉娜問。“我從學校圖書館裏借了一本書,後來我把它遺失了。實在呢,我根本沒有遺失,它掉在下水道裏,我覺得太惡心了,沒有把它揀起來。我不敢把它帶回家來,因為如果媽媽看見我拿著這麽臟的一本書,會把我狠狠地罵一頓。她人是好的,不過也很壞。近來,她的行動古怪。她晚上睡不著,而且她一睡不著,我也睡不著。我跟她一床睡,我們就躺在那兒,像兩個受詛咒的靈魂似的談著。有幾天,她坐在小桌子邊,把雙手按在桌面上,等待桌子向她預示未來。啊,她有時候真古怪,可我還是愛她愛得要命。在半夜裏,她待我真好。有時候,我真巴望一直是半夜裏,而你,雅夏伯伯,跟我們在一起,大家一起過日子。也許你現在想催眠我吧?我真巴不得被人催眠。”

“你為什麽需要催眠呢?”

“嗅,正因為生活太沒有樂趣了。”

7

“你母親不許我這樣做,我不願於她反對的事情。”

“只要在她回來以前,讓我被催眠就行了。”

“催眠作用沒有這麽快,反正你已經被催眠了。”

“你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啊,你已經不得不愛我。你會永遠愛我。你會永遠忘不了我。”

“說得對。永遠忘不了!我喜歡胡說八道。我可以胡說八道嗎?既然媽媽不在屋裏嘛?”

“好,說下去吧。”

“幹吧人人都不像你一樣呢,雅夏伯伯?別人都是那麽浮誇,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樣。我愛媽媽,我愛她愛得要命,可是有些時候我恨她。她情緒不好的當兒,總拿我出氣。‘別上這兒來!別站在那兒!’有一天我完全無心地打破了一只花盆,她就一整天不跟我說話。那天夜裏,我夢見有輛公共馬車——馬兒啦、售票員啦、乘客啦,應有盡有——直駛進我們的房間。我在夢裏被弄糊塗了:為什麽一輛公共馬車要穿過我們的房間呢?這些人全上哪兒去啊?還有,這公共馬車怎樣穿過fi口來著?可是它就這麽幹脆地駛進來,一站站的停靠,我就想:等媽媽回來看見了,準會大吵大鬧!我忍不住笑起來,就笑著醒了過來。想起這個荒唐的夢,我眼下也忍不住要笑。不過這是我的過錯嗎?我也夢見你,雅夏伯伯,可是既然你這麽惡劣,不肯把我催眠,我就不告訴你夢裏的情形。”

“你夢見我什麽?”

“我不告訴你。我做的夢不是滑稽可笑,就是奇怪透頂。你會以為我瘋了。我心裏出現這些念頭,真是要不得。我希望打消這些念頭,可是辦不到。”

“怎麽樣的念頭啊?”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你用不著對我隱瞞任何事情。我愛你哩。”

“唉,你不過說說罷了。其實,你是我的冤家對頭。說不定你甚至是個裝作人樣的魔鬼呢?也許像巴巴。雅加那樣,你也長著角,有條尾巴吧?”

勺I ,我真的長著角。“

說著,雅夏伸出兩個手指頭放在頭上。

“別這樣,我害怕。我是個膽小鬼。夜裏,我簡直嚇壞了。我怕鬼、惡魔等這一類東西。我們有個鄰居,有個六歲的女兒,亞寧卡。這孩子真漂亮,金色的累發,藍色的眼睛,像一個小天使。她突然得了猩紅熱,死了。媽媽不肯讓我知道,可是我什麽都知道得清楚。我甚至從窗子裏看見他們把她的棺材擡出去———一口小棺材,覆蓋著鮮花。唉,死真可怕啊。我白天不去想它,可是天一黑,就開始想起來了。”

埃米莉亞走進來。她從雅夏望到海莉娜,說,“晤,你們倆真是出色的一對!”

“來的是誰啊?”雅夏問,對他自己這樣放肆感到驚奇。

“我要是告訴您,您會笑的——盡管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們有個相識就住在附近,一個姓查魯斯基的有錢老頭,是個放高利貸的守財奴。事實上也不好算是我們的相識,不過雅德微加跟他的用人很要好,所以他也跟我打招呼。昨天夜晚,有人闖進他的家去。那個小偷是從陽臺上進去的,有個守夜的看見他爬下來。守夜人追他,可是那人逃走了。他沒有能打開保險櫃。現在發現他似乎留下了一本筆記本,上面有他打算去偷的別的公寓房間的地址,而我的地址也在那上面。有位偵探剛才來叫我當心。我幹脆跟他說,‘他在這裏沒什麽可偷的。’這不是怪事嗎?”

雅夏感到上跨發幹。

“他幹嗎要留下一張地址表呢?”

“顯然是他掉在那兒的。”

“晤,你得小心才是。”

“哪一個能小心呢?華沙變成賊窩啦。海莉娜,回房去!”

海莉娜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好吧,我走。我們剛才談的事應該保守秘密!”她對雅夏說。

“對,永遠保守秘密。”

“好,我要走了。趕我走,叫我有什麽別的辦法呢。你可不是馬上就走吧,雅夏伯伯?”

“對,我還要待一會兒。”

“再會!”

“再見。”

“再見”

“回頭見!”

“快點!”埃米莉亞厲聲說。

“好吧……我走了,”海莉娜說罷就走出去了。

“她跟您有什麽秘密啊?”埃米莉亞半開玩笑地問。

“事關重大的秘密。”

“有些時候,我感到後悔,生了個女兒而不是兒子。男孩子不這樣老待在家裏,也不會參與他母親的私事。我愛她,可是有些時候她叫我煩惱。您一定要記住,她還是個孩子,不是個成年人。”

“我是把她當作孩子跟她說話的啊。”

“關於那個小偷的事情真怪。難道他找不到比我更有錢的人家了嗎?他們從哪兒打聽消息的呢?他們顯然是溜進大門去看人名地址錄的。可是我害怕小偷。一個小偷也挺容易變成一個殺人犯。大0 河上有把掛鎖,可是通陽臺的門上只有一條鎖鏈。”

“你住在三樓。這對小偷來說太高了。”

“說得對。那您怎麽知道查魯斯基住在二樓呢?”

“因為那個小偷就是我,”雅夏嘶啞地說,說出了這句話,自己也嚇呆了。他喉嚨收縮起來。眼前升起一團黑影,他又看見火星了。好像這是附在他身上的一個惡魔說的。他脊背上感到一陣叫人抽搐的顫栗。他又惡心起來,眼看就要暈過去了。

埃米莉亞停了一會兒。“晤,這倒是個好主意。既然您能從窗子裏爬下去,您應該也能從陽臺上爬上去。”

“我當然能。”

“您說什麽?我沒聽清您的話。”

“我說,‘我當然能。’”

“晤,那您為什麽不開那保險櫃呢?您既然動手幹了,就該幹到底。”

“有時候你辦不到。”

“您幹嗎講得這麽輕?我聽不清楚您在說什麽。”

“我說,‘有時候你辦不到。”’“俗話說得好,‘早知做不到,何必白費事。’多怪啊,我剛才還在想小偷可以破門闖進他的屋子呢。人人都知道他把錢就放在那些房間裏。這筆錢早晚免不了會被偷掉的。這是所有的守財奴的下場。晤,不過攢錢本身就是一種欲望。”

“好算是一種欲望。”

“有什麽關系呢?話說得絕一點,所有的欲望也許不是徹底的愚蠢,就是絕頂的明智吧。咱們懂得什麽啊?”

“對,咱們什麽都不懂。”

他們兩人都默不作聲。後來她打破了沈默。

“您怎麽啦?我一定要看看您的腳!”

“現在不行,現在不行。”

一幹嗎現在不行?您怎樣摔下來的,告訴我。“

她不相信我的話,她認為我在說笑話,雅夏想。唉,反正什麽都完了。他望著埃米莉亞,但是他好像是透過一層霧在看她似的。屋子裏很暗;窗戶都是朝北的,掛著紫紅的窗簾。他心裏湧起一陣奇異的淡漠,這是一個人將要犯法或者冒生命的危險的時候才有的那種感覺。他明知道自己預備說出口的話會把一切毀個幹凈,但是他顧不得了。

他聽到他自己在說:“我的腳是從查魯斯基家陽臺上跳下來的時候弄傷的。”

埃米莉亞揚起眉毛。“說真的,眼下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

“我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8

在接下來的沈默中,他能聽到窗外傳來的鳥鳴聲。得了,最大的難關過去啦,他對他自己說。他現在明白自己的目標是什麽——把這件事幹脆了結。他肩膀上的擔子太重了。他必須跟一切都一刀兩斷。他朝屋門看了一眼,好像準備不講一句告別的話就逃走似的。他並不垂下眼皮,而是瞪著眼望埃米莉亞,心裏沒有自豪,只有恐懼,這是那種經受不了恐懼的人所感到的恐懼。埃米莉亞回望著他,並沒有發火,而是帶著一種既好奇又輕蔑的心情,這是一個明知道不管怎麽辦都無濟於事的人的心情。她看上去好像在克制自己,免得笑出來。

“說真的,我可不信……”

“是啊,事實就是這樣。我昨夜到過你的家門前。我甚至還想擡頭叫你呢。”

“可是您結果上哪兒去了?”

“我不願意吵醒海莉娜和雅德微加。”

“我但願您不過是跟我開玩笑。您知道我容易受騙上當。”

“不,我不是在開玩笑。我聽見雅德微加談起過他;我想,這倒是個解決咱們問題的辦法。可是我當場著了慌。我顯然不是幹這種事的料。”

“您是來對我坦白的,對不?”

“是你問我的。”

“我問過什麽?——不過反正都是一樣,都是一樣。如果您不是又在鬧著玩,我只能可憐您。這是說,可憐咱們倆。如果您是在開玩笑,我只能蔑視您。”

“我不是上這兒來鬧著玩的。”

“誰說得準您想幹什麽,不想幹什麽啊?您分明不是個正常的人嘛。”

“對。”

“我最近在報上看到有個女人心甘情願地讓一個瘋子勾搭上了。”

“你就是這個女人。”

埃米莉亞瞇起了眼睛。“這是我命裏註定的。斯蒂芬,願他安息吧,他也是個精神變態的人。是另一種類型的。很明顯,這種人對我有吸引力。”

“你不該數落自己。你是我認識的最高尚的女人。”

“您認識的是哪些人啊?您是在垃圾堆上長大的,您就是垃圾。原諒我說話尖刻,不過我只是說出了事實。都怪我一個人不是。我一切都知道,您確實什麽也沒隱瞞,不過在希臘戲劇中有一種人的命運——不,不是這個名稱——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明知道會碰到什麽遭遇,還是不得不按照命運的安排去做。他看見了深淵,可是不管怎樣還是陷了進去。”

“你還沒有陷進深淵呢。”

“我在深淵裏已經陷得不可能更深啦。如果您心裏還有一丁點兒男子漢氣概,您原該豁免我遭受這最後一個恥辱。您原可以一走了事,再也不回來。我不會派人來追您的。這樣,我至少能保留一個回憶。”

“我很抱歉。”

“別抱歉。您告訴過我,您是結了婚的。您甚至承認瑪格達是您的情婦。您還告訴我您是個無神論者什麽的,當時您怎麽說來著。既然這一切我都能忍受,我就沒有理由怕一個小偷了。可笑的只是,事實證明您竟是個不合格的小偷。”埃米莉亞發出一聲幹笑。

“我也許還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小偷。”

“多謝您許下這樣的心願。我就是不知道怎樣去跟海莉娜說。”埃米莉亞換了種聲調。“我希望您明白,您必須走開,再也不要回來。也不能寫信來。對我來說,您算是死了。我呢,也死了。不過死人也有他們的地盤啊。”

“好,我走。放心吧,我再也不會……”說著,雅夏做出要站起身來的樣子。

“等等!我看您連站也站不起來了。您把自己弄得怎麽啦?扭傷了腳踝?弄折了腳骨?”

“我把腳弄傷了。”

“不管是什麽傷,您這一季是演不成啦。可能您已經使您自己這一輩子變成瘤子了。您一定跟上帝締結了什麽盟約,因為他當場就懲罰了您。”

“我不過是個壞事的笨蛋。”

埃米莉亞雙手蒙住了臉。她低下頭去。她像是在沈思什麽問題似的。她甚至用手指尖按摩自己的額頭。等她拿開手,雅夏看見她臉相變了,不禁大吃一驚。短短幾秒鐘工夫,埃米莉亞變了樣。眼睛下面出現了眼袋。活像一個從短短的沈睡中剛醒過來的人。連她的頭發也散亂了。他發現她額頭上有了皺紋,頭上添了白發。好像這是一個神話故事,她擺脫了一種使她永擦青春的魔法。她的嗓音也變得單調乏味和沒精打采。她暈頭暈腦地望著他。

“您幹嗎留下那張地址表?而且為什麽偏偏有我的住址?難道可以叫人相信……”埃米莉亞不說下去了。

“我沒有丟下地址表。”

“那個偵探不會編造事實吧。”

“我說不上。我對上帝起誓記不得了。”

“別對上帝起誓。您一定寫過一張紙條,從口袋裏掉出來了。您幹得真好,沒把我漏掉。”她疲勞地微笑,這是人們在面臨悲劇的時候往往會流露出來的那種微笑。

“說真的,這是個謎!我對自己的神誌開始懷疑了。”

“不錯,您是個有病的人!”

這時候,發生過的事情他全想起來了。他從筆記本上扯下了幾頁,做成一個紙錐,拿來插進鑰匙孔。他顯然把它丟下了,而那上面有著埃米莉亞的住址。誰知道那上面還寫著什麽別人的地址?這一剎那,他才明白把這幾張東西留下等於是自我告發。沃爾斯基的地址完全可能也在上面,還有些劇場經理啦、演員啦、戲院老板啦,和他購置道具的店鋪的地址。說不定他自己的地址也在上面,因為他有時候喜歡自得其樂地寫自己所在的街道的名字和門牌號碼,而且加上一些花裏胡哨的裝飾,像發絲、尾巴似的彎彎道道。他並不感到恐懼,可內心裏有什麽東西在笑。他生平第一次作案,就把自己給出賣了。他是那種不中用的家夥,偷倒沒偷到,反而留下了不少線索,讓警察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警察和法院對待這樣的笨蛋可毫不留情哪。他想起埃米莉亞說過有些人看見了深淵,可是不管怎樣還是陷了進去。他對自己的笨拙感到害臊。這就是說,我怕沒法回家了。他們照樣也會發現我在盧布林的地址嘛。不錯,還賠上這只腳……

“好吧,”他說,“我不再打擾你了。咱們兩人一刀兩斷了。”說罷,他站起身向外走。

埃米莉亞也站起身來。

“您上哪兒去?您又沒殺人!”

“原諒我吧,要是你辦得到的話。”

接著雅夏一瘸一拐地向房門走去。她也移動身子,好像要攔住他的去路似的。

“一定要去看醫生啊。”

“好,謝謝你。”

她看上去好像還想對他再說什麽,但他匆匆忙忙地倒退著走進過道,一把抓起帽子和上衣,開門走了。

埃米莉亞對著他的背影叫喊,但是他砰的把門關上,不顧腳上的傷,什麽都不顧,跑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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