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八章 下)

5

雅夏付了車錢,吩咐趕車的等候。他打算說好話哄得那個管房間的人員給他一個房間,盡管他沒有證件。但是登記臺後邊的那個矮子堅決不答應。

“就是不行。嚴格禁止這樣做。”

“假定一個人弄丟了證件怎麽辦呢?只有死路一條嗎?”

登記人員聳聳肩。“我奉上級的命令。”

自己的判斷力,這種人是沒有的——雅夏心裏有個聲音援用了這句話。他父親是這樣形容俄國法令的。

雅夏走出門來,剛好看到馬車駛去;有人出的錢比他多,把車叫走了。他在隔壁一座房子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接連第二個夜晚,他在街頭遊蕩。事情發展得真快,他想;也許明兒晚上我就會躺在墳墓裏。這兒也有妓女。他看見街對面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戴著一副長耳環。她看上去簡直像一個中年的家庭主婦,可她對他拋了個妓女的媚眼。顯然她是一個沒執照的妓女,在院子或門道裏接客的那種妓女。她盯著他看,好像在催眠他;她的眼光帶著懇求的神色停留在他身上。她好像在說,既然咱倆都一樣的倒媚,幹嗎不待在一起呢?黃澄澄的路燈光籠罩著她;雅夏看得見她臉上的皺紋、前額上的紋路、抹在顴骨上的胭脂、又大又黑的眼睛周圍搽的睫毛油。他連對別人表示同情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只能感到驚奇。原來那些神秘的力量就是這麽於的,他想;他們拿一個人要了一番,然後當垃圾那樣撂掉。不過幹嗎偏偏挑中他呢?幹嗎挑中這個女人呢?她哪兒比不上那些坐在歌劇院包廂裏、用長柄望遠鏡望著下面池座裏的觀眾們的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呢?難道一切都憑機遇嗎?如果是這樣,那麽機遇就是上帝。但是機遇是什麽呢?宇宙也是機遇嗎?如果宇宙不是機遇,那可能只有宇宙的一部分才是嗎?

他看見過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就對趕車的招招手。馬車停住了,他爬上車去。街對面的那個女人用責備的眼光盯著他。她的眼睛好像在對雅夏說話:你也把我撇下了嗎?趕車的扭回頭來,但是雅夏想不出跟他說什麽。他想要上醫院去,然而只聽得他自己說的是:“尼茲卡街。”

“門牌號碼多少?”

“我記不得號碼了。我會指給你看的。”

“好吧。”

他明知道這麽晚去找那個黃皮膚的婦人和她弟弟——布宜諾斯艾利斯來的人販子——簡直是發瘋,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沃爾斯基有妻子兒女;雅夏明白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闖進他家去。也許我該去叫醒埃米莉亞吧?他想。不能;連澤菜特爾也不會樂意見我。他幾次想到搭火車上盧布林去,但是決定不這樣做。他一定要安排瑪格達的喪事。他不能就這麽撇下屍體跑掉。反正警察局肯定已經知道上一晚闖進查魯斯基家的就是他。在盧布林被捕,還是在這兒華沙被捕的好。至少可以避免讓埃絲特親眼看到這個場面了。再說,博萊克在皮阿斯克等著他。他不是好多年前就警告過雅夏他要殺死他嗎?最好的出路是離開這個國家。也許上阿根廷去。可是他的腳這個樣子,怎麽行啊……

敞篷四輪馬車順著特洛馬茨卡街、萊什諾街行駛,然後駛到伊龍街。在那兒拐到斯莫特哈街。雅夏沒有打噸兒,只是彎身坐著,好像得了熱病,在發冷。他眼下更關心的是,這麽晚去找澤弗特爾有失體統,把自己的處境暴露在她和她的房東們面前感到丟臉,至於對瑪格達的哀悼或者對自己的腳要被截掉的恐懼,倒比較淡薄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頭發。他整了整領帶。一想到他經濟桔據的情況,他嚇呆了。辦一件喪事得花幾百盧布,他可一個子兒也沒有。他可以賣掉那兩匹拉車的馬,但是警察在追蹤他,他一踏進弗雷塔街上的公寓,就會把他抓起來。最聰明的辦法是到警察局去自首。他會得到需要的一切:有個睡覺的地方,得到醫療護理。是啊,這是唯一的出路,他對他自己說。不過他該怎樣進行呢?叫住一個警察嗎?請人用車送他上警察局去嗎?剛才別的路上這種司法人員倒很多,眼前卻一個也沒有。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大門都上了鎖,所有的窗子都關上了。他想吩咐趕車的送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可是他感到太害臊,沒有這樣做。他會當我發瘋了,雅夏作出了判斷。就憑我走路一瘸一拐,他就會起疑心了。盡管雅夏憂心忡忡,還是無法擺脫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一最好的出路是死!我要一了百了。也許就在這一夜!

主意打定,他頓時變得比較平靜了。好像他已經停止思想了。敞篷四輪馬車駛到尼茲卡街,向東拐回來,向維斯杜拉河趕去,可是雅夏想不起是哪一所房子了。他確切記得周圍有道木柵欄,有個院門,然而看不見這樣的院子。趕車的停住了馬車。

“也許在靠近奧科波瓦街的那一頭。”

“不錯,也許是吧。”

“我不能再拐回去了。”

“我看就在這兒下車,自己去找吧,”雅夏說,明知道這樣做真愚蠢;每走一步他得花好大的勁兒呢。

“隨你的便。”

他付了車錢,爬下車來。那條受傷的腿在膝關節處麻木了。等馬車駛走了,雅夏才發覺眼前有多暗。只有幾盞冒著煙的街燈,一盞同另一盞中間隔著好長一段路。街道沒有鋪路石,盡是土坑和土堆。雅夏向周圍望望,但是什麽也看不見。好像這是哪一個鄉村裏的一條路。也許這裏根本不是尼茲卡街吧?會不會是米拉街或者斯塔夫卡街呢?他伸手到口袋裏去掏火柴,盡管他明知道沒有火柴。他向奧科波瓦街一瘸一拐地走去。他到這兒來,真是發瘋。一了百了嗎?你該怎麽辦呢?你不能在大街中央L 吊或者服毒啊。上維斯杜拉河去?—一那可要好幾俄裏哪。墓地上吹來一陣微風。他突然想要大笑。哪一個處在這麽進退兩難的境地過嗎?他一瘸一拐地直走到奧科波瓦街,可是他要找的那所屋子不見了。他擡起眼睛,只見密密麻麻地布滿星星的黑色的天空,它只關心著天上的事務。有誰來關心一個甘心自投羅網的塵世間的魔術師啊?雅夏一瘸一拐地走到墓地。這些人的生命結束了,帳目結清了。如果他找得到一扇敞開的院門,一個敞開的墓穴,他情願在那裏躺下,給自己舉辦一次地道的猶太葬禮。

他還有什麽別的出路嗎?

6

但是他還是順著原路走回去。他對腳痛變得習慣了。讓它撕裂,讓它灼痛,讓它化膿吧!他走到斯莫特查街,再往前走。他突然看到那所房子了。就在眼前:柵欄、入口處。他碰碰大門,門開了,露出通向赫爾曼姐姐寓所的樓梯。屋裏人已經起床了;燈光從窗口裏透出來。得了,命運還不要我就死哪!他沒有受到邀請就闖進去,感到害臊。他一瘸一拐,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可是在心裏鼓勵他自己:反正這不是頭一回,以前來過的嘛。他們不會把我攆走的。即使他們要這樣做,澤弗特爾會跟我一起走的。她愛我。黑暗裏亮著的燈光使他恢復了生氣。他們會替我的腳想些辦法的。也許還能保全哩。他想到大聲叫喚澤弗特爾,這樣可以讓他們知道他來了,不過再一想就認為這樣做是愚蠢的。一瘸一拐地走到樓梯前,他開始上樓。他盡量弄出聲音來,為了表明自己來了。他已經準備好了開場白:一個不速之客!出了一件非常離奇的‘耳情。但是屋裏的人們分明在全神貫註地十他們的事情,沒有留意屋外發生什麽事情。得了,什麽事都會過去的,雅夏安慰他自己。那只金匠的戒指上刻著什麽字?——“此物亦必湮滅。”他輕輕地敲敲門,可是沒有回音。他們準是在另一個房間裏,他作出判斷。他敲得響一點,但是聽不到腳步聲。他站在那兒,又害臊,又自卑,準備拋棄他剩下的那一丁點兒自尊心。就拿這件事來抵償我的罪行吧,他心裏有個聲音說。他再敲了三下,敲得很響,但是仍然沒人來。他等著,聽著。他們睡著了還是怎麽著?他轉轉門把手,門開了。廚房裏點著一盞燈。澤弗特爾躺在鐵床上;她身旁是赫爾曼。他倆都睡著了。赫爾曼在打呼,聲音又深沈又響亮。雅夏心裏的聲音都靜下來了。他站在那兒,睜大了眼望著,然後門到一旁,生怕兩人中有一個會張開眼睛來。眼下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羞恥湧上他的心頭——倒不是為這一對感到羞恥,而是為他自己,他發覺盡管他有智慧和經驗,卻始終是個傻瓜,所以感到恥辱。

事後,他想不起他在那兒站了多久:一分鐘?幾分鐘?澤花特爾面對墻壁躺著,露出一個乳房,頭發亂蓬蓬,好像被赫爾曼那龐大的身軀完全壓垮了。赫爾曼可並不完全一絲不掛——他穿著一件外國制造的汗衫。整個場面中引人註意的也許是:這張不結實的床居然承受得了這麽大的重量。兩張臉都像是沒有生命似的,要不是赫爾曼在打呼,雅夏會以為這一對被人殺害了。兩個筋疲力盡的身子,兩個累垮了的玩偶,他們蓋著一條毯子躺著。那個姐姐在哪兒呢?雅夏問他自己。他們幹嗎不熄燈呢?他弄不懂,就在弄不懂的當兒,他不懂得為什麽他自己弄不懂。他感到悲哀、空虛、走投無路。這種感覺有點像幾個鐘頭前發現瑪格達死亡的時候的感覺。一天裏有兩回,一些最好隱藏起來的事情呈現在他面前。他親眼看到了死亡和縱欲的真面目,而且發現它們原是一樣的。就在他站在那兒瞪著眼看的時候,他明白他正在起著脫胎換骨的變化,他再也不會是原來的那個雅夏了。過去二十四個鐘頭同他經歷過的哪一天都不同。它們總結了他過去的一生,而在總結的末了,給它貼上了封條。他看見上帝的手在行動。他走到道路的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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