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七章 上)

1

雅夏重新走到屋外的時候,格諾那街上充滿著陽光,充滿著大車啦、馬啦、外地來的買賣人和經紀人啦、男男女女的小販啦,他們險喝著各種貨物。“熏炸魚啊!”他們喊叫,“新鮮面包!”“熱雞蛋!”“鷹嘴豆跟雲豆!”“土豆餡餅!”一輛輛大車裝滿著木材、面粉、柳條簍子、木桶,蓋著草薦、帆布和麻布的各種貨物,隆隆地駛過一扇扇大門。一家家經營食油、香醋、綠肥皂和車軸油的店鋪。雅夏站在會堂大門口向前看。就是那些猶太人,一會兒以前還在狂熱地崇拜和唱著:“永遠感謝那個偉大的名字,阿門”,四面八方地散開了,各人回到他自己的店鋪、工廠或者作坊去。有的是老板,有的是夥計,有的是業主,有的是幹零活兒的。照雅夏看來,街道同會堂是互相排斥的。如果這一個是真的,那麽另一個一定是假的。他知道這是邪惡的聲音在說話,但是他剛才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站在祈禱室裏的時候像烈火似的燃燒著他的那股虔誠勁兒,現在開始冷下來了,化為烏有了。他原來打算齋戒一天,好像今天是贖罪節似的,但是饑餓折磨得他受不了。他的腳在痛。他的太陽穴在悸動。他早先對宗教的那些抨擊又湧上心頭了。幹嗎要這麽興奮呢?他內心裏有個聲音提出質問。憑什麽能證明有一個上帝在聽你祈禱呢?世界上有數不清的宗教,而且是互相矛盾的。不錯,查魯斯基的保險箱你沒有開成,而且還賠上老本,扭傷了一只腳,但是這能證明什麽呢?只能證明,你心慌意亂,筋疲力盡,頭昏眼花罷了……雅夏還記得他祈禱的時候下的那一切決心,發的那些最嚴重的誓言,但是幾分鐘以後,他站在這裏,把原來的宗旨忘得幹幹凈凈。他真的能像他的父親那樣過日子嗎?他真的能拋棄他的魔術、艷遇、報紙、書本和時髦的服裝嗎?他在教室裏發的誓言,現在聽起來,顯得過甚其辭,就像在死去活來的歡樂中同女人的低聲吹語。他擡起眼望著蒼白的天空。如果你要我侍奉你,上帝啊,顯靈吧,顯一個奇跡吧,讓你的聲音被聽到,對我顯示一個跡象,他不出聲地說。就在這個當兒,雅夏看到一個瘸子走近來。他個子矮小,腦袋歪在一邊,好像他要它從脖子上扭下來似的。他那雙骨節腫大的手也是這個樣子——哪怕是在撿扔給他的錢的時候,好像手馬上要從手腕子斷下來似的。他的兩條腿顯然只可能有一個結果:變得越來越彎曲。他的胡子也長得歪歪扭扭,像是快要從下巴上擰下來似的。每一個手指頭都朝不同的方向彎曲,看上去好像在從一棵看不見的樹上摘看不見的果子。他邁著古怪的、一瘸一拐的步子走著,一只腳在前面,另一只拖在後面,擦著地面移動。從他扭歪的嘴裏,扭歪的牙齒縫中間,伸出一條扭歪的舌頭。雅夏掏出一個銀幣,打算放在那個要飯的手裏,但是發覺自己受不了那副古怪的長相。另一個魔術師!他想,接著感到一陣厭惡,巴不得馬上逃走。他希望把錢扔給那個要飯的,越快越好,但是那個瘸子似乎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挨近來,想要碰一碰雅夏,像一個麻風病人決心要把麻風病傳染給別人似的。雅夏的眼前又閃過星星點點的火花,好像它們是始終存在的,一有機會就要出現。他把銀幣扔在那個要飯的腳旁。他打算跑掉,但是他自己的腳卻像在模仿那個要飯的那樣開始索索發抖和扭歪。

他看到一個小館子,走了進去。地板上撒著鋸木屑。盡管時間還早,顧客們已經在吃了:雞湯面條啦、炸餡餅啦、牛肉香腸啦、甜面包啦、紅偎胡蘿蔔啦。飯菜的氣味使雅夏感到惡心。一大清早吃這種東西我怎麽受得了,他提醒他自己。他回頭望了望,像是要退出去似的,但是一個結實的女人擋住了他的路。“別走,小夥子,這兒沒有人會咬你;我們這兒的肉都是按照猶太教規矩現宰現賣的。”

上帝同屠宰可能有什麽相幹呢?雅夏弄不懂。那個女人隨手拉開一張椅子;他就在一張長桌旁坐下來,那裏已經有別的客人在吃了。

“來一杯伏特加和一個甜餅怎麽樣?”她介紹飯菜,“要不就來一份炸雞肝加白面包?雞湯養麥片?”

“你愛給我來什麽都成。”

“嗯?你盡可以放心,我不會給你下毒藥的。”

她端來一瓶伏特加、一個酒杯、一籃雞蛋甜餅。雅夏拿起酒瓶,但是他的手直打哆嚷;他潑翻了一點兒伏特加在桌布上。有幾個同桌的顧客叫起來,一半是提醒他,一半是開玩笑。他們是外地來的猶太人,穿著被陽光曬得褪了色的、打補釘的斜紋布上衣和沒有鈕扣的襯衣。有一個留著幾乎長到眼睛上的黑絡腮胡子。另一個的胡子是紅的——像雞的垂肉。沿著長桌旁,再向前一點,坐著一個猶太人,穿著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戴一頂便帽。他使雅夏想起頭一個教他《摩西五書》的老師。也許那個人確實是他吧?雅夏想。不,他眼下肯定不在人間了。也許那是他的兒子吧?剛才他同虔誠的猶太人坐在一起感到快活;現在他坐在他們中間感到不自在了。在喝伏特加以前要念一段祝福詞嗎?他拿不準。他動動嘴皮子。他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小口,酒辣得像刀割似的;他眼前變得一團漆黑。喉嚨裏像在火燒。他伸出手去拿雞蛋甜餅,但是一塊都掰不下來。我怎麽啦?我生病了嗎?怎麽鬧的?他憋著一肚子氣,感到害臊。女掌櫃給他端來雞肝白面包的時候,他知道他應該去行洗手儀式,但是這裏哪有洗手的設備呢。他咬了一口面包;那個穿有穗子的衣服的人問:“去行行洗手儀式怎麽樣?”

“他啊,早已洗過啦,”那個留黑胡子的家夥挖苦地回答。

雅夏坐著,默不作聲,感到驚奇;他剛才還對他們懷著親切的感情,怎麽一下子變得惱火,驕傲,一心想要獨自個兒待著。他轉過臉去,不向別人看;那些人隨即談起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馬上海闊天空地議論開了,什麽買賣啦、哈西德教派啦、神聖的奇跡啦——這麽許多奇跡,可還是這麽許多窮困、疾病和瘟疫,雅夏想。他一邊吃雞湯煮麥片,一邊攆蒼蠅。他的腳一直在痛。他感到胃裏吃得太脹了。

我現在該做什麽呢?他問他自己。去看醫生?醫生能幫什麽忙嗎?他們只有一個辦法——上石膏。碘酒嘛,我自己也能抹。但是傷要是不好用那怎麽辦呢?一只腳受了傷,你哪兒能在繩索上翻斤鬥呢。雅夏越想他的處境,越是感到嚴重。他幾乎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受了傷,他靠什麽過日子哪!他能告訴埃米莉亞什麽呢?昨天他沒有去看她,她一定急瘋了。再說,他回家去,怎麽向瑪格達解釋呢?他該說在哪兒過了一夜呢?如果一個人的一切——連他的愛情,都寄托在一只腳上,他還有什麽價值呢?現在是自殺的時候了。

他付了帳,走出來。他又看見那個瘸子。那個人仍然在搖晃和扭歪他的腦袋,好像他硬是要把腦袋撞進一堵看不見的墻似的。難道他從來不覺得累嗎?雅夏想。仁慈的上帝怎麽容許一個人受這樣的痛苦?雅夏心裏湧起了想去看埃米莉亞的念頭。他想望著同她在一起,需要同她談談。但是他現在這副模樣,渾身骯臟,胡子也沒有刮,褲子邊上沾著斑斑點點的糞,卻不能去找她。他叫住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吩咐上弗雷塔街去。他把頭靠在車廂壁上,想打個腦兒。只當自己已經去世,去給自己送葬,他想。透過他合著的眼皮,他能夠看到白天的亮光,這裏是一片粉紅色,那裏是一片清涼的陰影。他留神聽著街上傳來的種種聲音,聞著種種沖鼻的氣味。他不得不用雙手抓住,免得從車上摔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改一改。這怎麽能算是生活!他對他自己說。我的心境再也得不到一時的平靜。我一定要扔掉魔術和女人。跟別人一樣,一個上帝,一個妻子……

他時不時地稍微張開眼睛,看一看他到了哪裏,恰巧經過屹立著那家銀行的廣場;昨天那家銀行顯得這麽寂靜和好像有不祥的預兆,現在擠滿了士兵和平民。一輛裝錢的大車隆隆地駛進去,押送錢的武裝警衛人員坐在外面。當雅夏再從眼縫中張出去的時候,他看到特洛麥卡街的新會堂,那裏是革新的猶太人做禮拜的地方。拉比們都用波蘭語,而不是意第緒語布道。

他們也信教的,雅夏沈思著,但是他們不讓要飯的進去做禮拜。他再向外張的時候,看到那個古老的軍火庫,俄國人已經把那裏變成一座監獄了。鐵柵欄後面坐著同雅夏一模一樣的人。他在弗雷塔街下車,上樓走進他的住房。現在他頭一次感到腳傷得多麽厲害。他不得不把重量放在那只沒受傷的腳上,拖著另一只腳走。他每次擡起那只腳,腳跟附近就感到痛得要命。他拍拍門,但是瑪格達沒有來開。他敲得響一點。她還在發火嗎?她自殺了嗎?他用拳頭砰砰地捶了幾下,等著。他沒有帶鑰匙,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鸚鵡在尖叫。接著,他記起了那把萬能鑰匙。它仍然在他的口袋裏,但是他對這把叫他丟盡了臉的鑰匙感到厭惡。不過,他還是把它掏出來,開了門。屋子裏沒有人。床鋪好了,但是誰也說不上昨天夜晚床上是不是有人睡過。雅夏走進養動物的那間屋子。他的出現使它們興奮起來。每一只動物看來好像都想用自己的語言同他談談。每一個籠子裏都有食物和水,所以它們既不會口渴,也不會肚子餓。窗開著,好讓空氣和陽光進來。“雅夏!雅夏!雅夏!”那只鸚鵡尖叫,接著瞎的閉上它的彎嘴,裝出一點埋怨的神情色斜著眼看他。照雅夏看來,那只鳥好像在說:“你只是傷害了你自己,而不是我。我不管什麽時候都能掙我這幾粒谷於的。”那只猴子跳上跳下,它那張小臉上長著一個扁平的鼻子和一雙周圍布滿皺紋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故事書中那個男人的悲傷和焦急的神情,那個不幸的人在魔術禁制下變得像野獸似的。雅夏感到那只猴子好像在問:“你還不懂得一切都是空虛的嗎?”那只烏鴉也想說話,但是喉嚨裏只是發出一陣模仿人說話的嘰嘰派派的鳥叫。雅夏猜想那只鳥在數落,嘲笑和說教。

他想到那兩匹牧馬。它們在院子裏的馬廄裏。看門人安東尼會照看它們,但是雅夏一心想去看看——卡拉和歇伐——灰塵和灰燼。他待它們也不好。在這樣的日子裏,應該讓它們在綠油油的牧場上吃草,不應該讓它們站在悶熱的馬廄裏。

他回進臥房,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沒有脫。他打算脫掉皮鞋,用冷水洗一洗那只受傷的腳,但是他太累了,沒有力氣這樣做。他閉上眼睛躺在那裏,好像昏迷過去了。

2

只有在他醒過來以後,才知道自己睡得多沈。他睜開眼,不知道他是誰,他在哪裏,他幹過什麽事。有人在使勁敲前門。盡管雅夏聽到敲門的聲音,他沒有想到去開門。他的腳痛得厲害,但是他記不得腳是怎麽弄痛的。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好像癱瘓了,但是他知道記憶力一會兒就會恢復;他躺在那裏,對自己的執拗感到驚奇。他又聽到敲門的聲音,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不去開了。他記起了發生過的事情。是瑪格達嗎?可是她有鑰匙啊!他在那裏躺了一會兒,四肢動彈不了。接著他振作精神撐起來,走去開門。他的左腳幾乎不能動了。那只腳顯然腫起來了,因為他的皮鞋嫌緊,腳又火熱。他打開門。沃爾斯基站在門口,穿著一套淺色的衣服、白皮鞋,戴著草帽。他臉色蠟黃,臉上盡是皺紋,好像沒有睡過覺似的。那雙閃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絲心領神會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幹過什麽事似的。雅夏頓時不耐煩起來。

“怎麽啦?你笑什麽?”

“我沒有笑。我收到埃卡特裏諾斯拉夫來的一封電報。”

說罷,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電報。雅夏註意到沃爾斯基的手指頭被煙葉熏黃了。他接過電報來看。電報邀請他到埃卡特裏諾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場。他們保證工資可觀。經理要求馬上答復。雅夏和沃爾斯基走進另一個房間。雅夏極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樣。

“瑪格達在哪兒?”

“出去采辦了。”

“你怎麽穿得整整齊齊。”

“你要我怎麽樣,赤身露體嗎?”

“這麽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結領帶的啊。再說,誰把你的褲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褲子哪兒扯破了?”

“就在這兒。還有,你渾身臟得要命。你跟誰打過架,還是什麽來著?”

雅夏直到現在沒有發覺他的褲子在膝蓋那裏扯破了,而且還沾著石灰。他遲疑了一下。“我受到一夥暴徒襲擊。”

“什麽時候?在哪兒?”

“昨兒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幹什麽?”

“我去看一個熟人。”

“什麽暴徒?他們怎麽扯你的褲子?”

“他們要搶我的錢。”

“那會兒是幾點。”

“早晨一點。”

“你答應過我早睡。誰知道你整宿不睡,還到街上去胡鬧。請走兩步。”

雅夏惱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護人。”

“對。不過你得愛惜你自己的名聲和榮譽。我始終像你爸爸那樣一心照顧你。你開門的那會兒,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請卷起你的褲腿,不,最好幹脆把褲子脫掉。你騙我決不會有好處的。”

“對,我抵抗過。”

“你可能喝醉了。”

“那還用說,我還殺了幾個人。”

“喀,離演出只有一個禮拜了。你總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裏諾斯拉夫一露臉,整個俄羅斯都會來請你。你偏要在半夜裏到處亂逛,天知道逛到哪兒去了。把褲子拉高一點兒。還有你的襯褲。”

雅夏聽話地照辦。在他的左膝蓋下面,有一塊烏青的傷痕,還擦掉了一大塊皮。他的襯褲上血跡斑斑。沃爾斯基默不作聲地用責備的眼光望著他。

“他們怎麽對付你?”

“他們踢我。”

“褲子上有石灰跡子。那下面是什麽?馬糞嗎?”

雅夏默不作聲。

“你於嗎不在傷口上敷些什麽?至少得用冷水洗洗。”

雅夏不回答。

“瑪格達在哪兒?她這個時候從來不出去。”

“沃爾斯基先生,你不是檢察官,我眼下也沒有站在證人席上。別盤問我!”

“對,我既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檢察官,可是我要對你負責。我不想侮辱你。別人信任的是我,不是你。當初,你到我這兒來的時候,你是一個普通的魔術師,在市場上演出,掙幾個於兒。我把你拉出了貧民區。眼看咱們快要成功了,你跑出去喝得大醉,要不就鬼知道你去幹什麽啦。上個禮拜你就已經該排練了,可是劇場裏連你人影兒也不見。整個華沙貼遍了海報,說你比古往今來哪一個魔術師都高明,可是你摔壞了腳連醫生也不請一個。從昨天起,你衣服也沒有脫過。你也許從哪一個窗口裏跳出來,”沃爾斯基改變了聲調說。

雅夏的脊背上打了個冷顫。

“幹嗎要跳窗口呢?”

“準是從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家裏跳出來。她的丈夫可能冷不防一下子出現了。這種事情咱們全知道。我就是幹這一行的老手。脫了衣服,上床去吧。你是在自己騙自己,別人你可一個也騙不了。我去請醫生。所有報紙上都登著你在繩索上翻斤鬥的消息哪。這成了城裏的新聞了。誰想到你幹出這種事情來。要是你現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兒完啦。”

“我演出的時候,傷會好的。”

“可能會好,也可能不好。去脫衣服吧。既然是跳傷,我要讓醫生把整條腿檢查一下。”

“現在是什麽時候。”

“十一點十分。”

雅夏想要說一說別的事情,但是這當兒他聽到鑰匙在房門的鎖裏轉動的聲音。那是瑪格達。她走進來;雅夏的眼睛睜得老大。她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戴著去年那頂裝飾著花和櫻桃的草帽,蹬著有扣掉的高筒靴。她像一個鄉下女人。只過了一夜,她變得更瘦、更黑、更老了。臉上盡是斑疤。看到沃爾斯基,她嚇了一跳,開始向門口退出去。沃爾斯基脫下禮帽,他頭皮上橫著的頭發就像是弄皺了的假發。他點點頭。他帶著父親的關心把那雙盯著看雅夏的黑眼睛飛快地轉過去看瑪格達。他迷惑地張著嘴。

3

“瑪格達小姐,”沃爾斯基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他用的是說教的口氣,但是裝出一副他萬不得已才這樣做的樣子,“咱倆早就談妥了的,你來照顧他。他是個孩子。藝術家都像小孩子,有時候比孩子還要糟得多。瞧,他給自己招來了什麽麻煩。”

“我求求你,沃爾斯基先生說啦!”雅夏打斷他的話。

瑪格達不回答,只是默不作聲地望著雅夏的腳和傷痕。

“你這麽一大清早上哪兒去了?”雅夏問。他很快發覺這句話泄露了他沒有在家過夜這個事實,但是來不及收回了。瑪格達嚇了一跳。她那雙綠眼睛射出惡狠狠的光芒,像一只發火的貓。

“我以後會詳細告訴你的。”

“你們兩人中間有什麽事?”沃爾斯基問,像是一個長輩似的。他不等他們回答,又接著說:“晤,我去請個醫生來。用冷敷法。也許你屋裏有碘酒吧?要是沒有,我從藥房裏帶一點回來。”

“沃爾斯基先生,我不要醫生!”雅夏厲聲說。

“幹嗎不要?再過六天,你就要演出。觀眾已經預先買票。一半的門票已經賣掉了。”

“我會準時演出的。”

“這只腳不請醫生治療是不會很快就好的。你幹嗎這麽害怕看醫生?”

“我今天得到一個地方去。我以後去看醫生。”

“什麽地方你非去不可?你一只腳弄得這個樣子,怎麽還能亂跑呢。”

“他非溜到他的婊子那兒去不可!”瑪格達咬牙切齒地說。她的嘴唇顫抖著;眼光望著別處。這是瑪格達,這個沈默、靦腆的女人,頭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是當著外人的面。她是用鄉下口音說這句話的,聲音盡管不高,聽起來卻像尖叫一樣刺耳。沃爾斯基扮了一個鬼臉,好像把什麽吞下去似的。

“我不希望攪和在你們的事情裏。即使我希望,我也沒有權利。不過,眼下是重要關頭。多少年來,咱們就等這一天。這是你的機會:你會出名。別像俗話說的那樣,眼看勝利在望,偏偏撂掉手中槍。”

“我什麽也不撂掉!”

“我求求你。讓我去找個醫生來。”

“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我當了將近三十年的經理人;我看到過藝術家是怎樣自殺的。多少年來,他們在山上爬,眼看就要到頂了,摔下來,摔個稀巴爛。幹嗎會有這種情形呢,我不知道。也許他們喜歡貧民區吧。我怎麽告訴庫查斯基?他問起過你。劇場裏有人在跟你過不去。我怎麽答復埃卡特裏諾斯拉夫的經理?我得回他一個電報。”

“我明天給你回答。”

“明天什麽時候?什麽事情你現在還不知道,非要等到明天不可呢?你們倆到底為了什麽事鬧翻的?你們得在一起幹。你們得像往年那樣排練。要是說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今年要更賣力。除非你們要讓冤家痛快,看你們垮臺。”

“一切都會順利的。”

“好吧,誰也逃不了命運的安排。我什麽時候再來?”

“明天。”

“我明天早晨到這兒來,可是你得治一治你的腳。走一步——讓我瞧瞧。你瘸啦!你瞞不了我。你扭傷了,要不就是骨折什麽的。把腳泡在熱水裏。換了我,我不會等到明天的。醫生可能要給你的腳上石膏。到那時候,你怎麽辦?那幫搗蛋鬼會把劇場鬧得翻個個兒。你知道夏季劇場裏的觀眾是什麽人。那兒可不是歌劇院,經理走到幕前,向可敬的觀眾宣布女主角喉嚨痛。在夏季劇場裏,他們馬上會扔臭雞蛋和石頭。”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一切都會順利的。”

“好吧,但願這樣。有時候我懊悔幹嗎不去做鮮魚買賣。”

沃爾斯基向雅夏和瑪格達兩人鞠了一個躬。他在過道裏哈咬什麽。接著他走出去,關上了門。

一個基督徒,他卻像一個猶太人似的哭喪著臉,雅夏對他自己說。他真想笑,接著他從眼角上瞟了瑪格達一眼。她沒有在家裏過夜,他拿得準。她在外面亂跑。可是她上哪兒去的呢?難道她居然這麽報復嗎?他內心裏交織著忌妒和厭惡。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把她在地板上拖。你上哪兒去的啊?哪兒啊?哪兒啊?哪兒啊?他忍不住想說。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他想象每一秒鐘她臉上的紅疹越來越糟。他松開拳頭,搭拉著腦袋,向下盯著看他那條光著的腿。他發火地瞧著瑪格達。

“到抽水站去給我弄一點涼水來。”

“你自己去弄。”

接著她哇的哭出聲來。她從房間裏飛似的跑出去,砰的關上門,震得玻璃窗都響了。

我想,我還是再躺上半個鐘頭,雅夏對他自己說。

他回進臥房,躺在床上。他那條腿已經僵硬;他只能夠勉強把它伸直。他躺在那兒,從窗口望出去看著天空。一只鳥在高空中飛翔。它看上去小得像一顆漿果。這種小動物要是腿或者翅膀受了傷,它會落得個什麽下場?它只有一條出路——死。人也是一樣的。死是掃除一切邪惡、一切瘋狂、一切汙穢的掃帚。他合上眼。他的腳在悸動,感到脹痛。他想要脫掉皮鞋,但是鞋帶打著結。腫起來啦!他感到他腳趾頭上的肉變得虛浮,像海綿似的。那只腳完全可能壞疽,也許不得不截除。不成!倒不如死了的好!晤,我的七年好運交完啦!他們是靠不住的,他嚷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指女人呢,還是異教徒,還是包括這兩種人。毫無疑問,魔鬼也盤踞在埃米莉亞的心裏。他腦子裏空空洞洞;他暖洋洋地躺著,感到渾身疲勞,接著就睡著了。他夢見他在過逾越節,已經吃罷塞德餐,只聽到他爸爸在說:“這不是有點怪嗎?我掉了一個子兒!”“爸爸,你在說什麽呀?今天是逾越節!”“啊,過節的酒喝得太多了,我有點醉啦。”

這個夢只做了幾秒鐘。他一下子驚醒過來。房門開了,瑪格達走進來,端了一盆水,還帶著一塊做冷敷布用的餐巾。她氣沖沖地瞪著他。

“瑪格達,我愛你,”他說。

“下三濫!色鬼!害人精!”她又忍不住淌下眼淚。

4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打算簡直是發瘋,但是他不得不去看埃米莉亞。他就像是一個被催眠的人,非按主人的命令辦事不可。埃米莉亞在指望他去,而她的指望卻像磁石那樣吸引他。瑪格達又到哪兒去了。他知道現在正是走的時候。等到第二天,可能就太遲了。他打定主意不去管那只腳,站起身來。他需要刮一個臉,洗一個澡,換一套衣服。我一定要同她好好商量一下,他對他自己說;我不能把她吊在半空中。他去刮胡子,發現剃刀不見了。瑪格達有個藏東西的習慣。每一回她拾掇以後,總有東西找不到。她居然能把領帶放在烤箱裏,拖鞋放在枕頭底下。始終是個莊稼人!雅夏想。他穿上一件幹凈的襯衫,但是袖子上的一個鏈扣掉了,不見了。它顯然滾到衣櫃底下去了,但是他彎不下去。他另外還有一副鏈扣,可是它給放在哪兒呢?瑪格達連錢也亂塞在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候要過幾個月它才被找到。雅夏趴在地板上,用他的手杖在衣櫃底下亂找,但是這樣折騰使他那只腳痛得像刀紮。接著他的胃也痛起來。那幫魔鬼已經下手啦,他對自己咕峻。如今,我什麽都沒有了,只有壞運氣。

瑪格達已經回來,換掉了她那身最好的衣服。他發覺她是去買菜的,因為她挎著一只籃,籃裏突出著子雞腿。

“你上哪兒去?我正要燒午飯。”

“燒你自己的吧。”

“又去找那個皮阿斯克婊子嗎?”

“我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咱們一刀兩斷。我今天回家。你這個臭猶太人!”

她看上去對自己這句話也感到害怕了;她張開了嘴站著,舉起一只手,好像在招架什麽打擊似的。雅夏臉色煞白。“嘿,咱們算完啦!”

完啦。你把我心裏的魔鬼引出來了。“

接著,她撂下菜籃,唱起莊稼人的哀歌,好像她遭到了鞭打似的。那只子雞躺在那兒,血淋淋的脖子高高揚著,周圍盡是洋蔥啦、甜菜啦、土豆啦。瑪格達飛似的跑進廚房,接著雅夏聽到一陣咕喀暖的聲音,好像她在嘔吐,又像她在被絞死。他已經站起身來,仍然緊握著他用來找鏈扣的那根手杖。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他把那只雞擺擺好,用一片甜菜葉蓋住它的割開的脖子。他繼續找鏈扣。他想要到廚房裏去看瑪格達在幹什麽,但是他克制住自己。過一會兒,埃米莉亞肯定也會這麽稱呼我的,他想。可不是,樣樣都垮了,就像一所紙牌砌的房子。

他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他經過走廊的時候,聽到瑪格達在關著門的廚房裏用管帚在擦鍋。他一瘸一拐地走下樓去,每走一步腳都感到痛。他勉強撐到理發鋪跟前,但是鋪子裏沒有人。他高聲喊叫,使勁跺他那只沒受傷的腳,用拳頭捶墻,但是沒有人出來。他們撂下了一切,走掉啦!他對他自己叨咕。這就是你的波蘭。可是他們還在埋怨國家弄得四分五裂哪。說不定跑去玩紙牌啦,這幫臭要飯的!唉,我只得不為湖子去看她了。讓她看看我已經落到什麽地步。他站著等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但是一輛也沒有。這個國家就是這種樣子,他對自己咕餓著;他們所能做的只是每隔幾年造反一次,鐵索銀擋地坐監牢。

他勉強撐到德盧加大街,找到一家理發鋪,走進門去。那個理發師正忙著給一個顧客理發。“桶裏已經盛滿了白菜,你再要往裏塞就不行了,”理發師說,“白菜不像亞麻;它不能緊緊擠在一起。桶裏盛滿了,那就是滿了。說到生面團,親愛的先生,那就更糟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個女人要烤一個蛋糕去送給她的母親。她和了生面團,放了酵母和別的東西。臨了,她決定把那個生面團帶到普拉加她媽家裏去烤,因為她的烤爐的煙道堵塞住了,或者是烤爐漏煙吧,反正爐竈有點兒毛病。所以她把生面團放在籃裏,蓋上一張布,去乘公共馬車。公共馬車裏氣候溫暖,生面團高起來了。它偷偷地爬出籃子,好像它是有生命似的。她使勁把它推進去,但是面團這東西推是沒有用的。她把它的這一邊壓進去,它就從那一邊冒出來,蓋布頂掉了。籃繃大了,接著啪的一聲!它繃破了。反正我想它繃破了。”

“面團這麽厲害嗎?”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問。

“那還用說。公共馬車裏鬧得翻了天。車上有幾個自以為樣樣知道的人,還有……”

“她一定在面團裏放了許多酵母。”

“頂重要的倒不是酵母,主要是天氣。這是個大熱天,而且……”

他們幹嗎要這樣盡說廢話?再說,他在扯謊;籃子再怎麽也不會繃破,雅夏想。但是我的皮鞋倒會的!我的腳在腫起來。他怎麽不招呼我呢?也許我看得見別人,別人看不見我啦!

“要等很長時間嗎?”他問。

“要等我給這一位剃完,先生,”理發師說,殷勤的態度中帶著嘲笑,“我只有一雙手。我沒法用腳剪頭發嘛;即使我能,我怎麽站呢?也許用腦袋吧?你有什麽想法,米奇斯拉夫先生?”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他的顧客回答。他是個身材矮、腦袋大的家夥,後頸筆直,長著又長又直的黃頭發,叫雅夏想起了豬鬃。那個人轉過頭來,帶著輕蔑的神情望望雅夏。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又小又窪。明擺著理發師和他的顧客是一鼻孔出氣的。

不過,他仍然等到理發師給他的顧客剃了頭,刮了臉,胡子尖上了蠟。那個理發師一下子改變了態度,同雅夏親熱地閑談起來。

“天氣真好,對不?夏天,真正的夏天!我喜歡夏天。冬天有什麽好?天寒地凍,人都凍得生粘膜炎!有時候夏天裏天氣太熱,人直淌汗,可是這不可能叫人送命唄。昨天我在維斯杜拉河裏遊泳,親眼看到一個人淹死。”

“在浴場裏?”

“他要露一手,從男子浴場遊到女子浴場去。他們再怎麽也不讓他遊進去,因為女子是赤身露體洗澡的。瞧,這件事有什麽意義呢?開開玩笑就送掉一條命值得嗎?他們把他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他看上去像是睡著了。我沒法相信他已經死了。這樣白白地斷送一條性命有什麽意思呢?只是為了要顯顯本領。”

“可不是,人們都發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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