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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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曼,你該走了,”那個黃臉女人插嘴說,“做買賣的在等你哪。”
“讓他們去等吧。我等他們等了好久啦。我來的那個地方,沒有一個人匆匆忙忙的。西班牙人不管遇到什麽事情,總是說ma亡ana ——就是明天。他們是懶骨頭,在家裏樣樣都要人拿到他們面前。那兒有草原——他們管它叫pampas——牛就在那兒放牧。他們說,加烏喬人肚子餓了也懶得宰牛;他拿起一把斧子,從牲口身上活活所下一塊牛排。他把它連皮帶毛地放在火上烤,因為他懶得連皮也不肯剝。他還公然說,這樣吃起來味兒更好。到那兒去的猶太人可一點不懶,所以他們掙得到比索——這是他們給錢起的名字。樣樣事情都挺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男人去得太多;夏娃的後代太少。可是沒有女人,男人只是半個人,《法典》上就是這麽說的。在那兒一個姑娘值的金子跟她的體重一樣分量。我這話一點也沒有壞意思。她們會結婚,解決終身大事。要是婚姻不如意,那就玩兒完了,因為離婚是不容許的。也許你嫁的是一條蛇,你也得跟他過一輩子——教士們就是這麽規定的。那麽,一個做男人的怎麽辦呢?穿上輕便鞋,一走了事。所以命運的好壞變化無定啊。讓你的妹妹去做用人,給別人洗襯褲,倒不如跟我一起走,到那兒去過稱心的日子。”
“她不是我的妹妹。”
“如果她不是,那有什麽相幹呢。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從來不講出身好壞。我們說,家譜只有在刻墓碑的時候才有用。你到了那兒,就像是重新出生似的。你是要什麽把戲的?”
“樣樣都要。”
“你玩紙牌嗎?”
“有時候也玩。”
“在外洋輪上沒別的事情可幹。要是不玩紙牌,人都會憋得發瘋。熱得像火燒;你穿過——你管它叫什麽來著?——赤道的時候,熱得氣也喘不過來。太陽正好停在你的頭頂上。夜晚,天更熱。你要是上甲板去的話,簡直就像進了烤爐。所以還能夠幹什麽呢?——玩牌。這一回到這兒來,路上有個家夥想要騙我。我望著他,說:‘老弟,你袖子裏突出來的是什麽?第五張一點嗎?’他想要嚇唬我,不過要嚇壞我可沒那麽容易。回國來,人人都隨身帶著手槍。你要是精明得過了頭,就會落得身上盡是子彈窟窿。所以跟別人一樣,我也帶著一把手槍。你要看一看阿根廷的左輪槍嗎?”
“不妨看看嘛。我自己也有一把哪。”
“你要它有什麽用,玩把戲嗎?”
“也許是吧。”
“反正他發現跟他打交道的不是個毛孩子。他想要在牌上做記號,可是我把他當場逮住。澤弗特爾說,你會用紙牌玩把戲。你能玩什麽呢?”
“不是用來騙人。”
“那麽,是什麽呢?”
“去拿副牌來,我玩給你看。”
“赫爾曼你該走啦,”米爾茲太太不耐煩地說。
“等一等,別催我,我的買賣跑不了。再說,要是跑了,我也不在乎。你懂什麽?咱們到隔壁房間去吃一些東西吧。”
“我肚子不餓,”雅夏扯謊。
“你用不著等肚子餓了才吃啊。俗話說得好:吃的放進嘴,胃口就會來。在這兒波蘭,你們這些人壓根兒不懂得怎麽吃才美。面條下雞湯,雞湯下面條。面條算得上什麽?——味兒就像白水。你們只要塞飽肚子就行。西班牙人講究吃三磅重的牛排,這玩意兒讓你的骨頭裏長骨髓呢。你到一個西班牙人家裏去,他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像一段木頭。那兒熱得像地獄,蒼蠅像水蛙一樣吸你的血。在夏天,到夜晚才開始生活。跟我在一起的人,誰要是有了一點兒錢,剛夠大吃一頓,或是玩一次窯姐兒,他總是挑窯姐兒。盡管這樣,也沒人挨餓。你喜歡喝伏特加嗎?”
“有時候也喝一點兒。”
“那敢情好用p 麽,來一杯吧。賴特莎,給我們拿點吃的來,”赫爾曼同那個黃臉女人說,“西班牙人非常喜歡魔術。為了看一場好雜耍,他連靈魂也可以不要。”
起坐室裏擺著幾件家具: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一只沙發和一個衣櫃。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煤油燈,燈光幾乎要熄滅了。赫爾曼把燈芯撚高。一些貼著標簽的行李袋和一堆堆盒子亂擺在房間裏。一張椅背上掛著一件上衣;就在那張椅子上還放著一個硬領和一根銀頭手杖。房間裏洋溢著大洋對岸的異國情調。墻上掛著兩張相片:一張是留著白胡子的男人像;另一張是戴著全副假發的女人像。
“請坐,”赫爾曼說,“我姊姊馬上就會端來一些好吃的。她可以找一套更好的住房,可是在這兒住慣了,她不願意搬。我那兒家裏房子沒有這兒大,樣樣事情都在院子裏做。他們管院子叫Patio.西班牙人討厭走樓梯。他跟家裏人一起坐在露天,喝一種茶——叫馬塔。人人都用一根吸管吸一口;這很吸管從這個人的嘴裏傳到另一個人的嘴裏。你沒有喝出味兒來以前,就像是在喝兌甘草汁的泉水,不過人對什麽都能習慣的。在北美,譬如說,他們嚼煙葉。有一件事你非知道不可——世界上處處地方都一個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們也不吃人。瞧一瞧我吧——沒有人把我吃掉嘛。”
“也許你倒吃過人啦。”
“嗯?——真是個好樣的!誰也不能拿你當傻瓜;是個頭腦靈活的人,眼明手快,處處占得著便宜。你是皮阿斯克人吧?”
“不是,是盧布林人。”
“澤茀特爾說你是皮阿斯克人。”
“你自己才是賊哪。”
赫爾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嘿,你真有意思。皮阿斯克人並不個個都是賊,就像切爾姆人並不個個都是傻瓜。這不過是聽人傳說罷了。從另一方面說,誰不偷呢?我媽,願她安息吧,過去常說:‘誠實的道路不是平坦大道。’你幹什麽都成,只要你懂得怎麽去幹。就拿我現在來說吧,我什麽滋味都嘗過了。澤茀特爾告訴過我,你什麽鎖都會開。”
“這話不假。”
“我沒有這份耐心。只要你能抽1 砸開,幹嗎要傻裏傻氣地擺弄鎖呢?門是靠什麽裝上去的呢?不過是鉸鏈罷了。這可都是過去的事啦。我已經成了俗話說的模範公民了。我有老婆和孩子。澤弗特爾把她身世原原本本告訴我了。她丈夫遺棄她的事情,還有其他一切事情。要是她離了婚;她能在南美洲嫁給最有錢的人。”
“誰來批準離婚呢?——你嗎?”
“什麽叫離婚?——一張紙嘛。樣樣都是紙做的,親愛的人兒啊,連錢也是紙做的。我指的是大筆的錢,不是口袋裏的零錢。那些要筆桿的人——寫。摩西是個男人。所以他寫男人可以有十個老婆;可是女人看一看別的男人,就得給石頭砸死。要是一個女人抓著了筆桿子,她就會寫下完全相反的話來。你懂不懂我的話?斯坦夫卡街上有個猶太法學家,他是我們的人,要是你給他十個盧布,他就會給你寫一張刮刮叫的離婚證書,還有證人簽名哪,完全是合法的。不過我不強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我願意先給她墊船票費……”
雅夏突然擡起眉毛。“赫爾曼先生,我可不是傻瓜。別管澤弗特爾的事。她不是你那一路貨。”
“什麽?你馬上可以把她帶走。我已經在她身上花了兩個盧布,不過我願意一筆勾銷,算是行個好事。”
“別叫我們占便宜。她花了你多少錢?我會付清的。”
“別擺在心上。用不著緊張。喝茶吧。”
5
他們喝茶、吃小甜餅和奶油蛋糕。米爾茲太太和澤莫特爾坐在桌旁陪他們。赫爾曼在他喝的茶裏放果醬,吃奶油蛋糕,還時不時地拿起一支擱在碟子裏的大雪茄吸上一口。他也要給雅夏一支,但是雅夏不要。
“你走遍華沙弄不到一支這樣的雪茄,”赫爾曼不滿地說,“這是真正的哈瓦那煙。不是你那種代用品,而是古巴出的真貨。有人特地從那兒帶來給我的。在柏林你買一支要花兩個馬克。我樣樣都喜歡第一流的,可是你不得不樣樣都花錢啊;談到付錢,你已經花得太多啦。哈瓦那雪茄是什麽做的呢?是煙葉,不是金子。一個漂亮的姑娘呢?也不過是有血有肉的人兒啊。西班牙人是忌妒的。你跟他的老婆笑一笑,他就去找刀子,可是隔開兩條街,他養著一個情婦和她的孩子。過了一陣子,她也變成一個醜老太婆了,他又去找一個新的。我在這兒看波蘭報紙,總是忍不住笑起來。他們寫的盡是胡說八道。一個姑娘夜晚出去擠一壺牛奶,來了一輛四輪馬車,她被塞進車裏。後來,他們把她帶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市場上把她像小母牛似的賣掉。可是我已經來了幾個禮拜啦,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馬車。你怎麽能把這樣一個姑娘運出國境呢?哪兒來的船呢?胡說、愚蠢。事實上,她們都是自願去的。你到那個地區去,會遇到從世界各地去的女人。你要一個黑人——就有一個黑人。你要一個白人——你需要的現成就有。要是你打算要一個立陶宛的維爾諾姑娘或者阿希肖克姑娘,你壓根兒用不著去找;或者你倒一心想要一個華沙貨,準會供應給你的。說到我自己,我不到那種地方去。我用不著去嘛。我已經有老婆孩子。話得說回來,報紙需要讀者。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全看筆桿子抓在誰的手裏。我告訴你一件事:有的男人把自己的老婆送到那種地方去。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嗎?因為他們太懶,自己不願意幹活。你露幾套把戲怎麽樣?這兒有一副紙牌。”
“你手裏一拿牌,就哪兒也去不成了。”那個黃臉女人說。
“明天是另一天。”
赫爾曼開始洗牌,雅夏馬上發覺他遇到了一個紙牌老手。一張張紙牌從赫爾曼的手裏飛出來,好像它們自己是有生命似的。啊……原來你是個賭棍!雅夏對他自己說。好吧,咱們馬上就會讓你看到處處都有比你高明的能人哪。
雅夏讓他用紙牌玩了幾套把戲:一套是用三張牌玩的、一套是用四張七點、一套是換牌。雅夏看了,搖搖頭,咂咂舌頭:“噴,噴,噴……”他差一點說,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玩這些戲法了。
他提醒自己,時間已經很遲了,如果他還要看埃米莉亞,他馬上就得走;然而他仍然坐著。既然她這麽一本正經,那就讓她去等吧!他內心裏另一個聲音,一個懷著惡意的聲音說。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最大的對頭是:無聊。為了擺脫無聊,他已經做了不少蠢事。無聊像許多鞭子似的抽打著他。因為這個緣故,他給自己壓上種種負擔。但是現在他並不感到膩煩。他從赫爾曼手裏接過紙牌。赫爾曼讓那些買賣人等著,同他磨蹭;這個事實表明,對方同他犯的是同樣的毛病。這是一種把下層社會和上流社會拴在一起的通病——小偷巢穴裏的紙牌迷和蒙特卡洛的賭徒、布宜諾斯艾利斯來的人販子和客廳裏的花花公子、殺人兇手和革命的恐怖分子。雅夏一邊洗牌,一邊用手指甲做記號。
“拿一張,”他對赫爾曼說。
赫爾曼挑了一張梅花國王。
雅夏熟練地彎一彎那副牌。
“把那一張放進去,洗牌。”
赫爾曼照他說的做。
“瞧,我把那張梅花國王給你找出來。”
說著,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梅花國王抽了出來。
“讓咱們來看看你的手指甲。”
雅夏玩一套把戲,緊跟著赫爾曼就玩一套。赫爾曼顯然是熟悉一切紙牌的把戲的。他那雙黃眼睛閃爍著機靈的光芒,表明他是個行家,而不是一個玩票的。他屋裏不止只有一副紙牌,他有十來副哪。
“好像你隨時隨地準備玩牌似的,”雅夏說。
“紙牌迷住過我。不過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撂下不幹啦!”
“你不玩了嗎?”
“我只跟我的太太玩玩‘六十六點’。”
“盡管這樣,我倒想讓你看一點玩意兒。”
說罷,雅夏又拿起紙牌。
“挑一組同花色的牌。”
現在雅夏玩的把戲赫爾曼看上去好像是不會的。他帶著疑惑的微笑望著雅夏。他皺起額頭,用他長著黃毛的大手捂住鼻子,捂了好一會兒。米爾茲太太睜大了眼睛,她好像不相信居然有人能比赫爾曼更高明。澤花特爾向雅夏眨眨眼,伸伸舌頭。她吹給他一個吻。
“嗨,賴特莎,你總還拿得出一個胡蘿蔔吧,對不?”赫爾曼問。
“幹嗎要胡蘿蔔,不要紅蘿蔔呢?”她挖苦地說。
已經十一點鐘了,但是這兩個男人還在互相用紙牌變把戲。有幾套精彩的玩意兒需要碟子啦、杯子啦、紙盒啦、幾塊紙板啦,還要戒指啦、表啦、花瓶啦。兩個女人幫他們遞需要的道具。赫爾曼熱得受不了啦。他開始從額頭上擦汗。
“咱倆在一起,什麽都幹得成。”
“你說說看,幹什麽呢?”
“咱們能夠跟這個世界較量一下。”
賴特莎端來了伏特加。兩個男人碰了碰酒杯,用世界通行的方式說:“祝你健康!”賴特莎給她自己和澤苑特爾倒的是甜味白蘭地。他們吃雞蛋小甜餅啦、黑面包啦、瑞士奶酪啦。赫爾曼開始用對自己人一樣的親密口氣說話。
“我在用人介紹所看到你的澤弗特爾。她長相漂亮,人又機靈,可是我怎麽知道她的底細呢?她說她的丈夫撇下了她;我想:讓他平平靜靜地走掉吧。反正由我來幫她找一條出路。後來,她才把你告訴我。她提到一個魔術師,不過並不是所有的魔術師都是一個樣的啊。那些拉著簧風琴在院子裏慢騰騰地轉悠的人也自稱是魔術師嘛。可是你,雅夏先生,你是一位藝術家!頭一流的!頂兒尖兒的!不過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幾年,所以我能跟你說,你在這兒混是混不出多大名堂的。靠你的一身本領,你該到柏林去,巴黎去,甚至紐約去。倫敦也不是一個壞地方。英國人喜歡受騙上當,為了特殊的享受也挺樂意掏腰包。跟我一起回南美洲,你準會過得像個上帝。澤弗特爾說,你能叫人睡著——那叫什麽來著?——心靈感應術嗎?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我聽到過,我聽到過。”
“催眠術。”
“你懂嗎?”
“懂一點兒。”
“我在什麽地方也見過。被催眠的人真的睡著了嗎?”
“睡得像一段木頭。”
“這就是說,你能夠叫羅斯卻爾德睡著,把他的錢搶走。”
“我是個魔術師,不是個犯罪分子!”
“是啊,那還用說,不過……你怎麽叫人睡著的呢?”
“我把自己的意誌強加在別人身上。”
“可是用什麽方法強加呢?不錯,這世界真大。總是有新鮮玩意兒出現。我從前有一個女人,我要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我要她生病,她就生病。我要她病好,她的病就會好起來。我要她去死,她就會合上眼。”
“啊,這話說得太過分啦!”過了一會兒,雅夏說。
“這他媽的是事實。”
“赫爾曼,現在你在胡說啦!”賴特莎說。
“她對我百依百順。愛情是好的,可是太多的愛情就不好了。她像一條蛇似的纏在我身上,纏得我氣也喘不過來。她比我大兩歲,所以一直提心吊膽,怕我摔掉她。有一回,我在街上走,她像往常一樣跟在我後面。我感到憋得慌,就說:‘這樣下去,我受不了啦。’‘你要我幹什麽?’她問我,‘去死嗎?’‘只要你別來管我,’我說。‘這我辦不到,’她說,‘不過你一定要我辦到,我只得去死。’起先,我害怕,可是她逼得我簡直要發瘋了,我感到不是她沒命,就是我沒命。我開始想……”
“我不要再聽下去啦!我不要再聽下去啦!”賴特莎用手捂住耳朵。
沈默了一會兒。他們能夠聽到燈芯在吸煤油的聲音。雅夏看了看表:“親人們,我困壞啦!”
“現在到底多晚了?”
“在品切夫城裏天已經亮了。噎,我不得不走了。澤英特爾,待上幾天。我會來把錢付清的,”雅夏說,“這些人不會傷害你。”
“當然,當然,我們樣樣都會安排好,”賴特莎說。
“你要跑到哪兒去呢?你要跑到哪兒去呢?”赫爾曼追根究底地問,“在這兒稍微晚一點兒,人人都要大驚小怪。有什麽可以害怕的呢?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家裏,我們整夜不睡。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我們去看戲,戲院子裏要一點左右才散場。看罷戲,我們還不回家,上咖啡館去,或者飯館去,先吃一塊牛排,接著就開始盡興喝起酒來。等到你回到家裏,已經是大白天了。”
“你什麽時候睡覺呢?”澤萊特爾問。
“誰需要睡覺?二十四個鐘頭裏睡上兩個鐘頭就足夠了。”
雅夏站起來告別。他感謝他們的款待。賴特莎帶著問訊的神情安詳地望著他。她看上去簡直好像在向他暗示似的。她伸出一個手指頭在她自己的嘴唇上按了一下。
“別拿我們當外人,”她說,“我們這兒不吃人。”
“你什麽時候來?”赫爾曼問,“我有點兒事情要跟你談談。咱倆得訂個協定什麽的。”
“我有空會來的。”
“別忘了。”
賴特莎拿著燈,照亮雅夏下樓去的路。澤茀特爾走在他身旁。她摟著他的胳膊。雅夏心裏湧起一陣孩子氣的喜悅。他欣賞說意第緒語和穿著便衣變戲法。這裏同皮阿斯克一樣,甚至比皮阿斯克更叫人高興。明擺著赫爾曼是一個販賣白種女人的家夥;賴特莎呢,是他的同夥。說也不信,反正他們在幾個鐘頭裏互相熟悉了,赫爾曼還裝出一副對雅夏心悅誠服的樣子。賴特莎也分明滿心喜歡地瞧著他。誰知道這麽一個女人能在肉體上給男人多大的樂趣啊,她在叫人死去活來的激情控制下可能哼出什麽稀奇古怪的胡言亂語來。煤油燈的光線把堆著圓木和木料的院子照亮了一會兒。接著,樓上的門關起來了,又是漆黑一片。澤茀特爾緊緊貼在雅夏身上。
“我能跟你一起到那個地方去嗎?”
“什麽地方?—一今天不成。”
“雅夏爾——我愛你!”
“等著,樣樣留給我來安排。我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會跟我在一起的。我出國的時候,把你一起帶走。凡是對我好的人,我都會報答的。不過,把一切準備好,什麽也別問。要是我跟你說頭頂著地、腳底朝天站起來,那你就頭頂著地站起來。你懂嗎?”
“懂。”
“你會照我的話做嗎?”
“會,樣樣照你說的去做。”
“上樓去。”
“你上哪兒去呢?”
“今天我還有點兒無聊的事要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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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茲卡街上連人影也沒有。別想在這裏雇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啦。他一路走過去,他感到腳步異乎尋常的輕快。街上黑踢越的。繁星閃爍的天空籠罩著屋頂破爛的郊區木房。雅夏向天空凝視。譬如說,在那兒他們對我這樣的人會有什麽看法呢?他在尼茲卡街上從頭走到底,走到德齊卡大街。他告訴澤弗特爾,在他的辦事日程上還有一件無聊的事要處理。但是那是哪一件呢?他睡了整整一天,現在同早晨一樣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他心裏湧起一個奇怪的願望,想去看埃米莉亞。這簡直是發瘋啦。用不著說,她眼下已經睡著了。何況院子的大門鎖著。但是上一夜他從她家窗口爬出來這件事,又叫他清楚感到,什麽門啦、大門啦,對他都沒有用。她那套公寓房間有個陽臺。他一眨眼就能攀上去。埃米莉亞一直抱怨,她是個失眠的人。她會聽到他的聲音。再說,他會用意誌力促使她盼望他,她就會打開落地長窗,如果長窗關著的話。他感到她今天再也不會拒絕了。他好像穿上了七裏格鞋,能創造奇跡似的,因為他當時還在德齊卡大街上;過了幾分鐘,他已經在裏馬斯卡街上走了。他向銀行看了一眼。一根根柱子像巨大的看守人保衛著這座大廈。大門關著,每一個窗洞都黑扭扭的。附近什麽地方的地下室保險庫裏藏著珍寶,但是在哪兒呢?這座建築大得像一座城。即使幹得順手,也需要一個漫長的冬夜才成。接著雅夏想到埃米莉亞的女用人雅德微加告訴他,一個上了年紀的地主,叫卡齊米歐茲。查魯斯基,幾年前賣掉了他的地產,現在把那筆錢放在他公寓裏的一個鐵的保險箱裏。他獨自個兒住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普魯茲納街附近,只有雅德微加的一個朋友,一個耳聾的女用人跟他在一起。當初,雅德微加講這件事的時候,雅夏連那個人的地址也懶得費事去記。那會兒,他還沒有打這個主意,當然不會把雅德微加去的人家擺在心上。但是現在這一切又湧上了他的心頭。今天夜晚,我非動手不可,他對他自己說。今天夜晚,我有力量。
從尼茲卡街到卡羅萊夫斯卡街,路著實不少,但是雅夏在二十分鐘裏走完了幾俄裏路。華沙沈睡著,只是這裏或者那裏有一個看守人在察看一下鎖,或者用手杖搗搗人行道,好像這樣他才能相信地底下沒有人在打隧道似的。他們永遠在看守,但是什麽東西都沒法保險不出岔子,雅夏對他自己說。不管是他們的老婆,還是他們的財產都靠不住。誰說得上呢?也許有時候連埃絲特也並不對他忠誠吧?他胡思亂想起來。如果他偷偷溜進埃米莉亞的臥房,發現她跟一個情夫睡在一起,那怎麽辦呢?這樣的事確實發生過的嘛。他現在站在她的窗下,向上望。爬上陽臺這個念頭,幾分鐘以前,他還認為不但行得通,而且完全正確,等到他來到窗前,這個念頭好像變得荒謬絕倫了。她完全有可能醒著,錯把他當作小偷,高聲喊叫起來。雅德微加可能聽到他,或者說不準是海莉娜。埃米莉亞肯定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騎士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是毫無詩意的十九世紀。雅夏在心裏命令埃米莉亞醒過來,走到窗前,但是他顯然沒有掌握這一方面的催眠術。哪怕這個辦法是證明有效的,催眠的過程也慢得很。
他開始從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向普羅茲納街走去。既然避免不了,他對他自己說,那幹嗎不在今夜就下手呢?明擺著這是註定了的。這叫什麽啊?——宿命論?如果樣樣事情都有個理由,就像哲學家們主張的那樣,而人呢,不過是機器罷了,那麽好像樣樣事情都是事前已經註定了似的。他走到普羅茲納街。那一段路上只有一所房子有人居住著;街對面有一所大廈在施工。一棵棵的磚、一堆堆的黃沙和石灰躺在那裏。有人居住的那所房子底層是一家雙開間的糧食店,樓上是兩套公寓房間,各有一個陽臺。那個地主的房間顯然是面對大街的,但是那兩套房間中到底是哪一套呢?雅夏突然發現是右面那一套。左面那套房間的窗口一部分被窗簾遮著;另一部分被窗帷遮著;右面那套房間呢,只有簡陋的窗簾,吝嗇鬼家裏掛的那一種。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雅夏內心裏有個聲音在催他。你既然已經來到這裏,就幹吧。反正他不能把他的錢帶進墳墓。夜晚不會永不消逝,那個聲音又在提醒他了。簡直像是教士傳道的聲調。
爬上陽臺是容易的,糧食店門前伸出著門框,陽臺就在三座雕像的頭頂上。整所房子上點綴著人像和裝飾。雅夏一腳踩在門框上,抓住一座女神雕像的膝蓋,一下子就懸空攀住陽臺的邊緣。他把身子向上伸。他看上去好像沒有重量似的向上長。他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笑起來了。不可能的變成可能了。開落地長盲比較費事;它們是裏面鎖的。但是他猛的把門一拉,用他一直隨身帶著的萬能鑰匙把鏈子擡起。他認為,弄出一個響聲,比一連串摸索的聲音好。他停了一下,聽一聽有沒有叫聲。接著,他走進去,聞到房子裏有一股黴味。這裏顯然難得開窗。
可不是,一定是這樣的,他感到高興。你能聞到一股腐爛發黴的味兒哪!屋子裏倒不是漆黑一片,因為有街燈的光照進來。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心怦怦地跳著,像柞錘。他一動也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對思想這麽快就變成行動感到驚奇。真奇怪,雅德微加說的那個保險箱居然就在他身旁。它豎擺著,又長又黑,像一口棺材。控制人的命運的那股力量引導著雅夏徑直向查魯斯基藏著錢財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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