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何處是他鄉》(3)

荷風四面亭

拙政園是江南第一名園,也是蘇州園林第一批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之中,最為世人所知,也最受觀光客青睞的旅遊勝地。同一次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其他三處蘇州園林,網師園、留園、環秀山莊,遊覽的人數則相去甚遠,或許跟旅行社的導賞宣傳策略有關,絡繹不絕的旅遊團都給引到拙政園去了。專業導遊有一套專業的運作模式,手執擴音器大喇叭,大呼小叫,邊介紹亭臺樓閣假山,邊帶領旅遊團穿堂過院,從入口匆匆繞行到出口,說得好聽是走馬看花,其實就如驅趕羊群入圈,趕完一批又一批。拙政園占地廣袤,面積夠大,路徑交叉迂回,足以讓觀光客繞上兩三個小時,目不暇給;傳聞軼事也多,隨口瞎說也能說上兩個鐘頭,讓旅行團員感到物有所值,園林半日遊確是不虛此行。若是去網師園,按照旅行團的遊覽方法,二十分鐘就可走完;換作明萬歷年間首相申時行的私家花園環秀山莊,用不了十分鐘就在出口集合了。

這幾年去拙政園,每次經過可以縱覽湖山全景的梧竹幽居,就感到人潮洶湧,有時甚至你推我擠,怒潮澎湃。假如我的修養能夠達到釋迦的境界,或許會拈花一笑,覺得人海滔滔,與眼前百丈池水的沈寂靜謐,恰成鮮明對比,是體會人世紛擾、天地無情的道場。可惜修為太淺,心情總是受到幹擾,煩躁不堪,後悔自己不自量力,再度身陷蘇州菜市場的喧囂與混亂。忍氣吞聲走到荷風四面亭,夾在前後人潮之中,動彈不得,亭中美人靠上簇擁著脫了鞋襪的婦孺,擠搡著敞開衣襟的壯漢,像是《水滸傳》聚義廳上的景象,不禁內心浩嘆,焚琴煮鶴,莫此為甚。

其實,蘇州園林本來都是私家後花園,園林之勝,在於疊山理水之巧,以小見大,以虛為實,能在尺寸之地想象山河大地的跌宕變化,讓心靈徜徉,神遊物外。遊園不必驚夢,以為會有什麽艷遇,也不要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跌跌撞撞猶如困在圈裏的老牛,只要能夠排除平日煩惱,清心寡欲,學蘇東坡在《赤壁賦》裏說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就會發現,造園者玲瓏剔透的巧思,原來只是讓我們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在藝術審美之中,感受生存的寧謐。進得園裏,要屏息斂氣,回復陽明學派所說的“赤子之心”,無思無慮,讓心靈自然開放,則隨處都能“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而且不是乞丐做夢吃筵席,是真真實實的天然圖畫在眼前。

三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去蘇州,有幸參觀了拙政園、網師園、環秀山莊,印象深刻,覺得每個園子都好,都清幽靜謐,各有特色。幾十年來,又一一遍賞蘇州各處園林,最後的結論完全契合計成說的“地偏為勝”,只要旅遊團不來,自然“人少為勝”。這些年也去過拙政園五六次了,每次都頗為慪氣,只有一次例外,是園林局的詹總工程師在關閉園門之後,帶我一路遊賞,一路講解,如何修復,如何用材,如何髹漆,如何整治小橋流水。走到荷風四面亭,他跟我說起劉敦楨老師當年教他造園技巧,關鍵在於體會中國傳統文化與藝術審美的境界。

眼前這座六角攢尖亭,古樸素雅,把廣闊的池水一分為三,四面都有亭亭荷葉,又有曲橋小徑通向全園各處。隔水可見香洲的粉壁與飛檐,稍遠是小飛虹與小滄浪,南接倚玉軒,池水東南是遠香堂,迤邐可見小山坡上的繡綺亭,再向東看過去就是梧竹幽居了。西面連接長廊柳蔭路曲,可以繞向西北的見山樓,還可以穿過月洞門別有洞天,到達西邊的院落。亭內有一副對聯,“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雖然不如濟南大明湖歷下亭的原作“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卻一定可以引發人們的歷史文化聯想,平添興味。園裏闃無人跡,我們聊著,走著,一直徜徉到暮色逐漸籠罩了滿園的青翠,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從此,我記住了荷風四面亭。


網師園的記憶

每次去蘇州,一定到網師園去看看,一來是觀賞園林之勝,二來是追懷自己記憶中的老蘇州。

其實,我既不是蘇州人,又不在蘇州長大,有什麽老蘇州的記憶呢?這就只好怪我上大學時受人點撥,讀了明代的《園冶》及近代的《江南園林誌》,對蘇州的園林產生無限憧憬。更得怪我二十五年前初訪蘇州,當時“文革”尚未結束,市面蕭條,人人朝不保夕,我卻花了五分錢買了張門票,一步踏進網師園。園內空寂無人,真如《牡丹亭》裏寫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這五分錢獨賞網師園的經驗,雖然不至於引出杜麗娘一般的“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那麽驚天地泣鬼神的震撼,卻在我心底印上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原來蘇州園林真有參天地奪造化之工,真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不過,你得像杜麗娘小姐一樣,獨自一個,在花園裏尋夢。

我跟許多朋友說過這次經驗,反應不同,有的羨慕,有的疑惑,有的甚至說我是顧影自憐。不禁想到,假如我獨自一人徜徉在凡爾賽宮,周遭闃無一人,那感受也一樣,也會想到萬物與我並生,天地與我合一嗎?大概不會。因為我在法國的宮苑裏,很難聯想到儒道合流的城市山林夢想,更不會想到張橫渠。

最近在蘇州勘測園林,和園林局的朋友一道吃晚飯,又聊起了我的網師園經驗。有一位年近六十的領導幹部眼睛發亮,接著我的話頭說,沒錯沒錯,那時的網師園,經常從早到晚一個人都沒有,五分錢都沒人進去。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就是當時網師園的負責人,我初訪前幾個月才調去的。

我們談起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網師園,好像失散的親人回憶童年歲月一樣,居然感到相見恨晚。他說,你比較幸運,記憶只有純粹的美感。我們當時還得在看松讀畫軒裏背語錄呢。


滄浪亭的記憶

每次到蘇州,一定會在滄浪亭邊走走,有時進去,有時過門而不入,只沿著園外的一灣渠水,走進自己的想象。

也許滄浪亭在我的記憶中,早就營造好了位置。遠在我親歷之前,亭臺窗欄就已映照在我呼吸血脈之間了。當然不是因為前世的因緣,不是上一輩子遊賞的遺痕,而是從書中得知的布置巧思。

蘇子美《滄浪亭記》說到,他在郡學(今天的文廟)之旁,買了一片廢舊的池館。“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州翠幹,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以風月為相宜。”

蘇的好友歐陽修寫了一首《滄浪亭》詩,其中說:“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當然是調侃好友,但滄浪亭的清風明月,從此就深植在後世讀書人心中。我想,記憶中的滄浪亭,最早是來自這樣的文字。

滄浪亭取意自《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描寫超然脫俗之意,反映世事混濁,不如像漁夫一般,歸隱山林清流。不過,要歸隱進滄浪亭,至少還得有歐陽修取笑的“四萬錢”,也不是唾手可得的。

記得第一次去滄浪亭,門票五分,現在要交十元錢。看看熙來攘往的參觀人潮,每天不會少於四千人次吧?那麽,每天的門票費就可以買下滄浪亭了。當然,現在物價高漲,錢不值錢,房地產高飆,在蘇州市中心是不可能再營造園林了。

這次去蘇州,只在園外瞻仰了一番。不是舍不得那十元錢,是起得太早,閑步到滄浪亭,才早晨七時,園門未開。我坐在通往大門的小橋上,望著曦光照耀著渠水,閃爍不定,想起了蘇子美的詩句“一徑抱幽水,居然城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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