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何處是他鄉》(2)

回憶蘇州園林

以前到蘇州,心裏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時間去逛園林。拙政園、網師園、留園、滄浪亭、藝圃、獅子林……總要設法去走一遭。跟園林局的朋友見面,他們總是帶我去拙政園與留園,因為他們要討論造園的格局,討論曲徑通幽的復雜變化,討論屋宇與回廊采光的靈巧心思,觀察仄徑鋪石的設計,讓我跟他們一樣贊嘆古人巧奪天工的不可及處,所以,必須去大型的園林,才好一一舉證。

我自己一個人,則喜歡隱在市廛陋巷裏的藝圃,因為不好找,觀光團不肯移步光臨,我可以在那裏安頓心靈,欣賞一畝見方的寧謐水塘,在臨水的敞軒看天光雲影,看池中遊魚自在逍遙。有時也去網師園,不過要透早,八點鐘園門一開,還沒有旅行團擾攘的時候,就可自由自在,像步入自家的後花園,徜徉在一池清澈的周遭。網師園實在不大,蜿蜒重疊,也就是環繞著一池水色的高低起伏與梅竹玉蘭,可怪的是,移步換景,卻有無窮的丘壑山林,直到九點左右,觀光團蜂擁而來,呼天搶地嘆美景,好美哦,立此存照,到此一遊。網師園遭到蠻族侵略的時候,文明人只好退避三舍。

到拙政園,我喜歡佇望那一池荷花,舒展得鋪天蓋地,映照著遠處的北寺塔,讓人回到魂牽夢繞的晚明情趣,冥想當年王獻臣開辟這一片榛莽,種植果樹花卉的情景。據文徵明的記載,那兒是一片叢蕪,雜錯著積水湮渚,花了好大氣力,疊山理水,才成就了園林的雛形。有時我就站在據稱是文徵明手植的紫藤樹下,看著微風吹拂一串串紫藤花束,在陽光裏擺動著淡紫的嫵媚,心想,這株紫藤不是文徵明手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然而,畫出《惠山茶會圖》那麽高風古意的乾坤大手筆,若是在此手植一棵讓後人悵望千秋的紫藤,的確是充滿了盎然的詩意與無窮的情思,還是讓傳聞繼續流布,不必去煞風景,也不必尋根刨底了。

時間多一點,我會到拙政園的後園,坐在“與誰同坐軒”的石凳上看風景。對面的長廊曲折迂回,高低有致,很經看。看著看著,就覺得出岫的白雲帶來了遠山的能量,聚積在廊下的水波,散發著賞心悅目的歡愉,勾起遠人的思念。這時你就體會了軒亭命名的奧秘,聯想到古昔的思念與悵惘,也許還有一段“錦瑟無端五十弦”那樣撲朔迷離的故事。

其實,這些園林都有過許多悲歡離合的動人故事。像首先開辟藝圃的明末狀元文震孟,就是文徵明的曾孫,因為不忿官場的蠅營狗茍,退隱回鄉就蟄居在市廛之中的園林裏。像清初大學士陳之遴也是為了退休有個優遊之處,買了拙政園,後來有女詩人徐燦、嫁給錢謙益的名妓柳如是,都住在這個園子裏。這些都是往事,塵封在歷史的煙霧之中,都是說故事的題材了。

這五六年我去蘇州,不是忙著開會,就是參與策劃昆曲的發展,再也抽不出時間去“遊園”了。無可奈何,只好回憶過去美好的經歷,算是心路上的優遊吧。


清明時節的蘇州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是杜牧的名詩,一向被人引來形容江南的春雨,杏花開在濛濛細雨中,好一片詩情畫意。

也有人指出,這首詩指的不是春雨江南,是山西的清明時節,而杏花村就是出產汾酒的杏花村。這個解釋咬定了杏花村是專有名詞,是山西的地名,未免膠柱鼓瑟,把詩人的想象當做歷史地理的證據。但也不能說一定就是錯,因為唐代的氣溫比較高,山西一旦到了清明是有春雨杏花之景的。

且不管唐代的清明時節,說說今年的清明吧。我剛好在蘇州,杏花已經飄落,只剩零星的殘瓣依在枝頭,搖漾在迷濛的空氣中。蘇州的清明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大概是因為街道狹窄,潮濕的天氣把歷史的記憶都粘在粉白的墻上了,有點灰灰的、揮之不去的沈郁。然而,絕不是郁悶,因為杏花剛過,李花已到尾聲,而桃花正艷。春意飄浮在濛濛細雨中,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生氣,盎然藏在街頭巷尾。

江南習俗,自唐代以來,清明時節在門楣插上柳枝,頭上戴柳圈,以示春天來了。現在的蘇州人,大概沒有人記得古諺:“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不過,楊柳抽條是明顯的季節變化,不管你戴不戴,滿城楊柳新枝搖曳在風中,總不會讓你忘記春天的來臨。時代變了,蘇州人也逐漸喪失了思古之幽情,讀到以下這首描繪本土風俗的詩,大概是感到不知所雲吧:“清明一霎又今朝,聽得沿街賣柳條。相約比鄰諸姊妹,一枝斜插綠雲翹。”若真有美麗的姑娘在發際插一枝柳條,走到街上,恐怕會被人認作是神經病的。

然而,蘇州人並沒有冷落花季,在不少公園及古典園林中都舉辦了花展,姹紫嫣紅,好不熱鬧。像商展,更像美國推銷花卉品種的博覽會,沒有了我心目中的蘇州風味。

我倒是希望,將來到了清明時節,男男女女再度頭插一枝柳條。那才像蘇州。


大熱天出遊

暑期遊覽蘇州,在園林中徜徉,固然眼底滿是綠意,有身在山林之感,卻得承受酷熱之苦,暴露在三十七八度高溫的大自然蒸籠之中,同時更得忍受周遭一批接一批的旅遊團,像螞蟻兵團圍住一塊饅頭一樣,擠得跌跌撞撞,那才叫受罪。

為了觀賞名勝古跡,大家一起去湊熱鬧,擠到肩碰肩、腿碰腿、頭碰頭、臉貼臉,還居然樂此不疲,每年去擠,固然是現代人可憐,假期都擠在暑期。翻翻古書,卻發現古人也一樣,也會在大熱天瞎擠,不過其中另有奧妙。

張岱的《陶庵夢憶》有一條“葑門荷宕”,記他在一六二二年六月二十四日(陽歷大概是七月底)到蘇州去,“見士女傾城而出,畢集於葑門外之荷花宕(蕩)”。樓船畫舫,大小船只,全被人租雇一空,有的遊客持數萬錢都租不到船,焦急得像螞蟻一樣,在岸邊徘徊盤旋。張岱是有船的,便去看看有什麽精彩的風光:“余移舟往觀,一無所見。宕(蕩)中以大船為經,小船為緯,遊冶子弟,輕舟鼓吹,往來如梭。舟中麗人皆倩妝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紗。”什麽也沒看見,只看到人擠人,而且美女如雲。

荷花蕩作為名勝,在盛暑之時,當然是應該“香遠益清,可遠觀不可近玩”,可是蘇州人偏偏要擠進荷花蕩裏,擠到舟來船往,花葉披靡,一點風光美景都沒有了。所為何來呢?張岱說:舟楫之勝以擠,鼓吹之勝以集,男女之勝以混。歊暑燂爍,靡沸終日而已。荷花宕經歲無人跡,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為恥。袁石公(中郎)曰: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雲出峽,揮扇則星流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蓋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閃,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原來其中另有奧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眉來眼去,傳遞私情的場合。大熱天的荷花蕩,原來與今天的disco有同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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