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愛蘆小品》欣賞“將要”

我若能用“自其變者”的觀點來事後寬恕,用“自其不變者”的觀點來事先警惕,寬恕對別人,警惕對自己,那麼“是我,但並不是我”這個殘酷矛盾的判定,就變得積極可愛起來了!當我博士論文快要完成的時候,林尹老師對我說:“在將要得博士學位的此刻,是人生最美的時光。”他把“將要”二字念得好響,話裏充滿著玄機,人生在“將要”的時刻,總是滿心憧憬,眼看辛苦的汗水都將化為成功的瓊漿,這分期待向往,最教人心醉。一旦獲得學位以後,工作可能無著,戀愛可能失敗,所謂“博士”,離開真正的學問依然遙不可及,那時興起的“不過如此”的癱瘓,滋味遠不如未獲博士之時呢!

這使我想起:把一鍋佳肴調好了味,淺淺地嚐一口,那熱騰騰正在興頭上的一小口,滋味美得醉人。這一小口是隨著長時間采辦煨燉的期待,與即將來臨的大嚼、胃口十足,帶點饞吻,使滋味特別醲香。這一小口,如果拿來與飽嚼飫饜以後相比較,飽足後的滋味要少得多了。


從此,我懂得欣賞“將要”最美,我曾看見一位待嫁的新娘,笑口常開,逢人便說:“為什麼我現在遇到的每個人,店員、師傅、連計程車司機,都非常可愛起來了?”我不能預料她婚後的心情如何,但婚前愉悅的一段,正來自“將要”,電影小說總愛選在結婚樂曲聲中落幕,但現實人生卻不能,誰能長期珍惜這分心情,不從“將要”的美的巔峰滑下來?

為什麼有人要說結婚是戀愛的墳墓?因為戀愛是“將要”,結婚是“已然”,“已然”總不如“未然”那樣具有無限想像的空間。戀愛中特別是初淺地嚐嚐,心願未償,而後飄泊遠離的那種,最讓人朝思暮想,刻骨銘心。而朝夕相處,心願既償後,反而失去魂牽夢縈的魅力。


戀愛之中,特別是開頭的那段最引人入勝,柔荑初握的一刻最“來電”,因為開頭的時分,一切是全新的“將要”,在“將要”的希冀之中,蘊藏無限想像的金山銀海,而負心的情人,就是采“雹碎春紅”式的,敲碎初成嫩弱的蓓蕾,把美好的“將要”一夕間摧折,一切在“將要”的巔峰期待中戛然截止,時光凍結,春夢易醒,遂留下無限甜蜜的可能,而教人流大把眼淚!

依據這種“將要最美”的通則推衍開去,便可以解釋登徒子發現的風月情趣,登徒子認為:“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著不如偷不著。”原來在整個愛情事件中,“開頭時分”所佔的時段比例愈大,“將要”的期待愈猛烈生鮮,愈不曾變成隨心所欲的“已然”,反而能孵育最多的幻想,而使情趣愈高。


“將要最美”的道理,也可以比況人生一切的滋味,如果人生是一段航程,張滿希望的帆檣前進,比抵達了目的地還要有趣;如果人生是一場花季,蓓蕾初成,人心最樂,一旦濃春爛漫,反有了“末路易衰”好景不常的感喟,所謂“老翁慣有飛花感,怕見濃春爛漫時!”這也就是因為快樂生於“不足”的“將要”,而憂懼卻生於“有餘”的“已然”呀!

因此人生的滋味,總是逃走的鰻魚最粗,拋棄你的情人最被掛記,初嚐的一口最美,半開的花最有味,在描摹“將要如何如何”的時候最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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