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張徹 ~ 一位導演,一部戲 (四)

中年以後:輪到自己選擇激情

意大利導演費裏尼在其自傳《夢是唯一的真實》中說:“電影是會動的圖案。”他覺得本身的片子較富繪畫的特質,較少文學的。然而,繪畫跟文學,許多時候不都是叠加成一體,難分彼此嗎?電影的情節與意想,說來就像一株樹。其枝幹,有的長進了我們的腦袋摺隙,有的在我們踏出戲院時便夭折了。盤入無意識的枝幹,和我們的其他閱歷與經驗疊貼、糾纏與交融,有時候甚至長成無以命名的風景。

我是想起了張徹的《金燕子》的一幕:正見銀鵬(王羽飾)揮毫題字,桌面上的紙墨已溶為整個畫面的背景,銀幕變成一面鏡框,鑲著一幅巨型古詞:

蕭然一劍天涯路
九霄雲高不勝寒
關山萬裏
枝棲何處
問王謝舊時燕子
飛入誰家

而白衫翩翩的銀鵬,左手握劍擱在肩頭,傲然行走在“鵬飛江湖”四字下。像一幅國畫,人物是格外謙遜的小,字詞卻是高山莽野般的壯觀。

《金燕子》劇照

小時候,覺得那一幕拍得很神氣,是“江湖江湖我來了!”的器度。青少年時,則覺得那是一種蒼涼的美,一種易水瀟瀟的灑脫。爾今中年再次猜測,我想大概是文字比人偉大,比人更有說服力的意思;當文字及其一切的隱喻,例如創作與仰望,尋找跟不屈受到了肯定,人的存在遂受到肯定。這也許有點內省的味道。實在是我要說:“年輕時,激情選擇了我;中年以後,輪到我自己來選擇激情了。”

張徹看待激情的眼光,當然是同情暴力的。青少年歲,身軀血氣,我總覺得暴力也不是什麽陌生的東西。宗教裏的十字架上的耶穌,神話裏鷹啄的普羅米修斯, 肌體的穿戳,血肉的撕裂,不正是敞開培根的繪畫所力陳的:現實仿佛就是一個令人驚駭的暴力頑念?

吊跪的是,想超越存在的平庸、猥瑣與慘白,卻又似乎躲不開熱血的投入。就像張徹片裏的英雄,常常都是腹中被插利器,受了重創而依然盤腸血戰。影評人形容這是張徹式的神話與悲劇。

我倒認為這神話與悲劇,不只是屬於銀幕而已,它也能與現實重貼合成,互相體認;說實在的,誰人無多多少少的挫傷?我當然不是說《金燕子》中的王羽;《報仇》中的狄龍;《保鏢》中的姜大衛;《馬永貞》中的陳觀泰;《洪拳小子》中的傅聲等等的那種腹部重創。我說的是傷口往人的身軀移上一點,到了心頭;也不是有形的穿戳,而是無形的折騰,無形的淌血。現實中充斥著各種橫逆和挑釁,多多少少,誰人無挫傷?

爾今中年重新審視,雖說我能理解挫傷的人,為何格外寵愛自己的激情,卻總也相信外在的暴力,可以轉化成生命內在的張力,毀滅也可以向創造去過渡。佛洛伊德說的,那裏有自我,那裏就有超我。1923年諾貝爾桂冠詩人葉慈那樣,選擇了以一位作家的風格,來躲避自己所感受到的激情與憤怒;他說,一個人的藝術,不就是靈魂的鬥爭所創造出來的嗎?美,不就是對自己的一場勝利嗎?

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存在主義大師卡繆,也許能借他的《薛西弗的神話》來說明,張徹式的英雄盤腸血戰的現實寓意。薛西弗被神懲罰,一次又一次,永無休止的,將巨石推上山頂。但是,巨石一到山頂,便又往山下滾去,薛西弗便一再重復的追石頭,推石頭;推石頭;追石頭。這就像血性男兒在張徹的戲裏,出現、奮發與死亡。然後,在另一部戲裏,他們又再出現、奮發與死亡。一次又一次。現實的磨難不也往往是如此嗎?

薛西弗面對著那無法測量的殘酷厲煉,肌體繃緊全部神經,竭盡全部力度,推著巨石滾上成百的陡坡,“人們看見皺緊的面孔,臉頰抵著石頭,一個肩膀承受滿是粘土的龐然大物,一只腳墊於其下,用雙臂撐著”。

可是,因為人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而石頭不能,“他高於他的命運,比他的巨石更強大。”“宇宙對他不再是沒有結果和虛幻。石頭的每一顆沙粒,黑夜籠罩的高山每一道礦物的光芒,都對他形成了一個世界。登上頂峰的鬥爭足以充實人的心靈。”張徹那負傷殺戮重圍的意象,隱喻全在這裏。(5.10.2002完稿)

(本文收入台灣國立師範大學圖書館馬華文學數位典藏系統 http://da.lib.ntnu.edu.tw/mahua/ug-9.jsp?xsd_name=lib_mahua&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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