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張徹 ~ 一位導演,一部戲 (三)

雖千萬人:因為一份氣慨吾往矣

張徹曾首掀多種題材的影片熱潮。《獨臂刀》成為香港第一部賣過百萬港幣票房的影片後,許多文藝片導演也拍起武俠片來。當大家以為所謂武俠片或動作片,就是一二位俠士對抗著龐大的惡勢力,他轉入大場面的沖突與戰鬥,從古裝的《水滸傳》、《蕩寇誌》、《十三太保》,拍到現代的《八國聯軍》、《八道樓子》和《海軍突擊隊》。當《報仇》在亞洲影展上贏得“亞洲影帝”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時,觀眾開始知道,武打片不一定是古裝的;民初的景觀,更有一種懷舊的氣息。

輪到《馬永貞》、《仇連環》等片,在說著民初黑幫爭奪地盤的故事,“上海灘”成了中文影壇的一個寵詞後,他又讓觀眾看見,清裝片不是只適合拍清宮的權爭,或冤案的淚水。在《刺馬》、《大刀王五》等片中紮條辮子的男兒,和所有世代的男兒一樣,當生存的意義開始認同一份氣慨時,雖千萬人吾往矣才叫豪情;然後,他推出《方世玉與洪熙官》、《洪拳小子》等片,不僅少林寺、永春與洪拳等南派拳腳功夫,連風趣贛直的小子形象,也成為中文電影新的原型。

張徹當然沒忘記他立足的當代。可是,當他的《死角》上映時,還在念小六的的我,只知道張徹不拍王羽、羅烈的戲了,換上新人狄龍、姜大衛,觀眾也沒看懂他到底在拍什麽。《大盜歌王》、《小煞星》還好,至少有許多好聽的歌:“鉆石鉆石亮晶晶”;“我的幸福在這裏”;“我夢裏有一朵小花,是水仙”;“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們又窮又年輕”。

踏入1980年代以後,大家看了許鞍華、徐克、譚家明等人的戲,才知道《死角》這類片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新浪潮”。就像他拍傅聲演的《哪咤》時,大家以為他只是在拍一部神怪傳奇。有一回,他碰見“雲門舞集”的林懷民,知道林懷民眼中的哪咤,也是一位叛逆少年,他才有一種終於遇見知音的解脫感。

一再重現:終是那片蘆葦

我真的是想寫篇文字給張徹送別。可是,因為耽心沒能抓捕最貼切的東西,許多念頭浮生了上來,記憶變得太謹慎。腦子裏七嘴八舌,到了瑣碎糾纏的地步,我居然無從下手。大概是在無意識裏,想逃去找個對話夥伴,躲開一陣子,我翻出《張徹劇本選》,讀著在1967年拍成電影的《大刺客》。

小學時看這戲,知道了這世界上有一部經典叫《史記》,有一位小鎮青年成了英雄叫:聶政。他不願茍活於戰國亂世,因受知己者嚴仲子所托,一個人,一把劍,把朝廷裏主張割地投秦的人殺了,然後在重兵前切腹抽腸、剜目毀容自盡。若不是他的姐姐冒死出來認屍,他便將以無名英雄的代稱,成為史籍裏的謎。或許,司馬遷後來寫到他的事跡,就只能稱他為“刺殺韓相國韓傀者”,永遠依附著他的劍下亡魂而存在。

十多年前初讀《大刺客》劇本發現,每當聶政面對人生重要的時刻,張徹便安排河邊那片蘆葦冒長在銀幕上: 戀愛談心;感時悲國;師門比劍,獲賞當年吳王夫差賜給伍子胥自殺留下的“屬鏤劍”;攜母帶姐倉皇夜逃;與戀人恍若隔世的重逢與繾綣;破曉時分上馬出發去行刺,戀人的斷腸相送;幕終時,戀人懷著他的骨肉回鄉,一再浮現的,終是那片蘆葦,無邊無際的搖曳的整個畫面。

這樣的鏡頭處理,在電影藝術或榮格的夢研中,有一個共同的名詞叫:母題。張徹出身讀書人,年輕時在臺灣,以張良及後期的範蠡自詡當策士,協助過蔣經國處理文化工作。後來,因為不能接受政治的人事紛爭,請辭到香港也曾靠寫作為生。我猜測他念過法國哲人巴斯卡:人只不過是大自然中最脆弱的蘆葦,但他是會思想的蘆葦。”巴斯卡這麽說過。

拿法國導演杜魯福的《作者論》,來看張徹一生拍過的片子,就像從一系列的創作中,去洞察一位作家的風格那樣。我們看見的那些浴血盤腸而戰死的悲劇男兒,其實,不就是在風中晃蕩的蘆葦嗎?沒看過張徹的電影,去看巫宇森的新戲《追風武士》,臨近尼古拉斯基治的抑郁,或可明白蘆葦在亂世裏的隱喻。

也許吧,塵埃撲臉的人和疾風扳蕩的蘆葦,看來是無奈甚至是無助的。可是張徹電影裏的蘆葦,為何一點也不脆弱呢?這麽多年了,人也已經走開,它還在搖曳。而且,張徹的蘆葦真的是會思想的,只是那訊息需要我們自己靜下來聆聽。在看了電影許多年,經厲了許多人間事以後,那訊息往往更響亮。

小時候看《大刺客》,覺得那白茫茫的蘆葦,很優美,很柔。長大後,多次到婆羅洲沙巴神山去帶課,以神山白雲為背景的蘆葦頷首招呼,總叫我想起《大刺客》片中的意象。像是翻開兒少時的素描簿,翻得更深的,是對人生際遇的記憶的滑落;內心所感覺得到的一切經歷,遠遠拋開了具體的外在的觀看經驗。這時候的我,已經念了哲人巴斯卡的《沈思錄》,終於聽清楚了張徹的蘆葦的寓意:

人,因為能思想而有所選擇,不會永遠都是無奈無助的;即使死亡也不能威脅他、打敗他。
(5.10.2002完稿)

張徹拍的《刺馬》,曾為狄龍贏得臺灣金馬獎影帝。三十二年後,陳可辛根據《刺馬》原型重拍的《投名狀》,則為李連傑贏得香港金像獎影帝。看看《投名狀》中的劉德華,再對照《刺馬》中的陳觀泰,這一類型的血性男兒,一方面放縱地迷信自我,一方面又耿直、愚昧的盯緊“義薄雲天”之類的教條,最終都成了“險惡江湖”的祭品,令人感嘆再三。(2008年補充)

張徹1975年拍攝《洪拳小子》,首開戇直調皮的“小子”原型。這是張徹公認的代表作之一。杜琪峰重拍此片,取名《赤腳小子》聲明是向張徹致敬的作品。(2008年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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