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45)

第六信·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五)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受誣,是因為父親=神官背叛造成的,那麼他是怎麼背叛的呢?我畢竟是個孩子,整個情況不可能一清二楚。但是就我所知道的來說,父親=神官的背叛是由於許多層次的事促成的,最後他不得已才選擇了那種辦法,這一點我知道。起因是校長給內務部寫了信。具體反應是縣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派出特高科的刑警。他們的車還在峽谷裡的霧團未消的天亮之前就到了。他們把父親=神官帶到河下游相鄰的鎮上,同時留下人搜查了社務所,把父親=神官搜集的我們當地的傳承以及有關資料、手稿、筆記等等,全部扣押。妹妹,作為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我,對於正在接受父親=神官教育的我來說,這是足以使我暈倒的頭等大事件。從這天早晨開始直到最後出現逆轉,在父親=神官遭難期間,我把他趕走我母親從而使我對他特別疏遠的情結,全都一筆勾消了,覺得他確實是真正的至親骨肉。其次,我一直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我以為父親=神官和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二者合而為一的,兩者密不可分,為了救出這十分重要的兩者,我咬牙切齒地痛恨自己的無能,同時也只好奔走於大人們之間,不停地東跑西顛,想得到一些消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雖然初戰告捷,但是六個月後,校長對他們的反擊,使他們陷於危險境地。然而他們卻是我親眼目睹一直一心一意地為父親=神官奮鬥不懈。我從無花果枝繁葉茂的後院窺視一下他們租住的家,但見他們各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兩個人都是令人難以接近的面孔,滿臉該刮不刮的鬍子,坐在桌子前寫東西。從縣政府所在地來的特高刑警把父親=神官帶到鄰鎮之後,我們當地老人已經無力保護他了,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是在給他們的大學裡的朋友寫信,請求幫助。他們以往對孩子們本來十分親切,現在顯得特別拘謹,邊走邊談地去峽谷的郵政局掛長途電話。

父親=神官被特高刑警帶走的第二天,校長興高采烈,顯得他獲得勝利。他在朝會上並沒有直接提這件事。但是那並非健康的肥胖身軀,連下巴頦也沒有的臉上堆滿笑容,他說:"學生祈禱勝利的參拜,那份誠意有了結果,大家看見了吧!"講了這麼一段開場白之後便向東方行最敬禮。隨後是喊大日本帝國萬歲和天皇陛下萬歲,學生們隨之唱和。於是校長說:"祈禱勝利的全體參拜,不能讓那愚昧無知的瘋狂舉動給攪亂了。諸君純真的對於(立正!)天皇陛下(稍息!)的赤心不能讓他給動搖了。"他反來復去地說這段話。校長這種露骨的指桑罵槐,招致了不少人故意回頭看看我,看看挨罵者的至親骨肉有何反應。妹妹,因此我也就根據我的情況想瞭解你在女生班的情況如何,我看到,你雖然年紀小,但是膽氣壯,對於那種小動作根本不理,照舊有說有笑,像根本沒那麼回事一樣……

那天朝會時間裡,幾次回頭看我的人,在這六個月之中,都是站在校長一邊的那些人的孩子。解散的口令一喊,他們立刻湊到我跟前來。這些人都比我年歲大,在人多的操場上,不自然地拉開一段距離圍個圈子,把我圍在中心。他們也不跟我說話,他們以自己人和自己人交談的形式責難我。他們說:"幹了這種事,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怎麼能夠腆著臉一聲不響呢!不覺得害臊呢!"父親=神官被帶走雖然讓我吃驚不小,但是在這些人面前我卻絲毫不怕,決定概不理睬。何況我每次牙疼時自己動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種奇特行為,即使強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學,他們也不敢對我動手動腳,因為我不是他們的容易對付的對手。

當然,我也沒能逃脫種種暴力不斷的襲擊。就在朝會那天的下午,去鄰鎮警察局的校長搭往外運木料的卡車回來。但是他仍然讓留作學校裡的為數不多的孩子們在校院裡站隊,聽他訓話。校長大聲講話,那股得意洋洋的勁頭兒,表現在水分過多活像個小型坦克一般的渾身上下。他說:"從縣裡來的特高還真了不起,審訊進展很快。那個瘋老頭子神官,據說他對於我們深感不勝惶恐之至的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現實人神的神聖,懷有不敬的妄想。這傢伙說,這個小小的盆地和圍著這盆地的森林,就有從歷史開始以來一直就有的現實人神,現在這神雖然藏在某個地方,但是人們心裡卻覺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樣。純粹胡說八道。這的確是令人可歎的想法。雖說這裡是山村,但是,在這非常時局之下生活在我國一個村莊的人能讓這副模樣的人當神官嗎?全體村民不能讓別人稱為非國民!你們的父母怎麼讓這麼一個淨說昏話的瘋子到這兒來當神官的?這裡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歷史開始以來就長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現在藏在哪裡還不知道然而已經活了六七百歲的人。你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應該很清楚吧?你們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紀?想想你們爺爺奶奶的年紀吧。你們知道人一般長到多大歲數就不長了嗎?過了一百歲還長,有長得比咱們學校房頂還高的人嗎?"

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當然也站在隊列裡,聽了校長沒完沒了的囉嗦,讓人心裡堵得慌。我想,既然父親=神官對於來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敵人特高刑警,把破壞人的事也說了出去,即使證據文件、書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審訊時也一定受到殘酷對待。父親=神官有一副大骨骼,體力膂力無不過人,而且又有頑強的意志,這樣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毆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毆打之重是可以想像的。我以為那殘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驚歎,殘酷到傷及內臟的程度。但是儘管我這麼想著,可是聽了校長那些話還是控制不住發笑,笑聲傳到校長的耳朵裡。那是校長把傳承硬說成是妄想的時候。他說:"諸君,你們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讓人感到害臊和野蠻的想法吧?說什麼天皇陛下之外還有現實人神,而且還說就在這個深山裡,這怎麼能讓人相信呢?"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直低著頭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隨後是肩膀聳動著笑個不停。只要揚起頭來看,就會看到伸向峽谷的山頂上那個懸崖平台和那棵大楊樹。把一直在那裡鍛煉的破壞人怎麼能說成愚昧無知胡編濫造的故事呢?破壞人雖然年過百歲但仍然繼續成長而巨人化了,他有時離開峽谷,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復活了,緊緊依靠這片土地,同它前進(就和我畫的兩張畫一樣),如果說這是不可能的,那麼,這個峽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內,豈不全是夢?而且,現在站在森林包圍著峽谷的這所學校院子裡的我這個孩子,豈不也不過是夢而已麼?但這些又是誰的夢呢?因此我才聳動著肩膀笑出聲來,一直笑到站在台上的校長被自己的胡說弄得興奮不已最後吃了一驚張口結舌為止。

我被留在校院裡,以"立正"的姿勢站著,校長彎下腰來,一隻手支住我一邊的臉,用另一隻手打我另一邊的臉,打個沒完沒了。我挨打倒沒往心裡去,但是校長支著我的臉的那隻手卻莫名其妙地冰涼和柔若無骨,倒讓我非常討厭。校長的反覆毆打,成了我被破壞人附體的誘因,因而開始了精神恍惚狀態,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彷彿被裹在黃鼠狼或鼯鼠的生干皮裡,直立在黑暗無光的皮袋裡,一個巨人腹內的一個豆粒。用豆粒的眼睛來看已過下午的峽谷,雖然是個紅葉在風中颯颯作響的晴天,但是視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裡的一張茶色照片。在那風景遠處,那小小的校長伸著細長的手臂打來。這時,那小小的校長雖然像蟬的眼睛那麼小,但是那兩眼卻變成了憤怒和神氣十足淨幹壞事的傢伙陰鬱而遲鈍的眼睛。校長對我說:"你走吧!"那語聲彷彿有痰堵著嗓子,用甲蟲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於是我就回到峽谷最低處的家,從後門走出去,從河灘走下河,站在沒膝深的水裡,一頭扎進水裡,屏住呼吸,然後噗地一聲揚起頭來。我是想在它腫起來之前,把比疼還難受的既發燒又刺癢的兩頰冰一冰。即使冰著這兩頰也不由得想起破壞人在這河裡養魚,豐富在峽谷和"在"建設新世界的人們的生活。儘管這裡已遭破壞,不僅龐大的魚梁尚在,這條河從手指縫流過去的水,只要不是作夢,不是意識混沌,怎麼能說破壞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編濫造呢?想到這裡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笑起來。

第二天我沒上學,在家裡躺著,妹妹,你就把傳的話帶回來了,整個晚上我就像貼在一張橡膠板上一樣渾身僵硬,不顧被打得又青又腫的臉去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他們看了看我淤血的兩耳和嘴唇有幾處破裂,就從急救箱拿出藥來給我治。我盡可能不看他們對於這殘酷施暴難以控制的憤怒表情,自我鼓勵不得流淚,我對他們談了我對校長的誇誇其談如何發笑的事。我向他們報告說,對於校長侮辱峽谷和"在"以至整個森林以及破壞人,我是以笑來回報他的,那是有意識地縱聲大笑的。實際上也是如此,發自內心的笑無法控制,我也不知道那笑是不是剎住了校長的話,我最清楚的是從那以後好長時間以內總是挨他的打。兩位天體力學專家也不剃鬍髭,略顯腫脹而又憂鬱的臉上,表現出對我說的話和想法同感與稱讚,露出悲傷的微笑。我像默讀書本一樣默默地記下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之所以招呼我,是因為他們用不同於校長的方法進行偵察,得到了對父親=神官施加的拷問,以及他們談了什麼事的情報。他們斟酌了其中哪些可以對我這孩子講,然後兩人用以往的方法向我詳細地傳達給了我。雖然是警察內部進行的,但是,不論校長那方面,也不論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那方面,都得到了詳細內情,妹妹,現在我感到情況弄清楚了。縣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特高科也沒有把握把山裡的一個孤零零的神官打成反國家的陰謀家。現在是搜查過程,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當作替罪羊抓來,然後釋放父親=神官。因此,他們為了慎重從事,詢問了疏散到峽谷來的文化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意見,也讓告發人校長繼續到警察局來聽候詢問。這樣,父親=神官被夾在中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與校長的關係形式,後來產生了意料不到的發展。

至於父親=神官陷進的困境,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擔心的是,父親=神官在警察局說了許多話,這些話我聽了之後可能受到打擊。我擔心的正是他對大日本帝國權力的下部機關把破壞人的生涯,甚至他每次復活都說出來。因為這是父親=神官向我實施斯巴達教育時就一再告誡不得外傳的事項之一。"我以為他受到拷問!"因為我擔心父親=神官一旦屈服於這種拷問之可怕,所以才這樣回答了一句。

"一般的拷問,我以為他是能挺得住的。他雖然年紀大了,但仍然鐵一般結實。不過你爹被帶到警察局之後讓他睡在地板上,結果老病發作了,腿疼,就是睡地板睡的。大概是警察賜了他腿疼的地方……"

"腿疼,那肯定是風濕病了!"

我又一次受到殘酷的衝擊,自己瘦瘦的身子彷彿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簡直就要哭出聲來。妹妹,因為風濕是非常健壯的父親=神官唯一的薄弱之處,對他來說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麼事都以科學家態度對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於細節也概不疏忽,他倆仔細分析,認為關鍵之處只有一個,從而表明了他們的見解:

"啊,那不是風濕。就痛苦來說,那是更讓人痛苦的痛風這種病。一般都說日本人不得這種病,我以為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況且,你父親有俄羅斯血統。以往發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左腳拇指腫得棒棒硬,那裡就非常疼。但是腫了的腳最疼的時間也就是三四天,過了這個期限就立刻恢復過來。雖然警察賜他帶病的腳嚇唬他,他什麼也沒說!"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我認真地說。他那認真而帶愁容的臉上甚至露出紅潮。他們除此而外就再也沒有對我談父親=神官在警察局的情況,只是按我說的話的方向,也就是父親=神官的舊病發作一天比一天減輕的話鼓舞我。我想到這些,身體內部就燃燒起我渾身塗紅鑽進森林時的羞恥與憤怒。

因為,父親=神官並不是因為他那風濕,或者用他們的話稱之為痛風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並為之辯護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準確地說倒是他已挺過了最疼的階段,余痛只是在左腳拇指根部有時一閃而過地疼一疼的情況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夠時間考慮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之後,在警察局裡和校長見了面,兩人共謀之下,他決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親=神官帶走並進行審訊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脫離了大日本帝國神道框子的本地風俗信仰。其中,破壞人的傳承是擺脫萬世一系之皇統的,肯定追究主張把破壞人當作另一位現實人神的人。但是想,把父親=神官打成反國家思想的宣傳家,在手續上就有困難了。父親=神官關於破壞人的傳承說得越詳細,就越離特高警察給這山村的現實人神的實態規定的範圍遙遠。父親=神官看出審訊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話說得嚴重些,以擴大這種勢頭迎合他們,這樣,警察方面開始處理講過戲言一般的神話與歷史的父親=神官的時候,那揭發者校長的立場就成了微妙的了。他為了報個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結果使揭發反國家陰謀的案件就必須由內務部來處理了。

校長看到警察方面的態度露出疑惑的時候,預測到局面會急轉直下便改變了戰術。他為了保護自己,對於過去的敵人,也就是父親=神官既懷柔又恫嚇,毫不猶豫地結成同盟。校長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親=神官談話。校長的新邏輯大概是這樣的:神官把搜集殘存於峽谷和"在"的傳承作為多年來的事業。這和對於柳田國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們在整個日本國土上進行的民俗學領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說處於最樸素階段的東西。但是疏散到峽谷來的兩名天體力學專家,對於老神官口傳的傳承,出於反國家的意圖理解它,並且企圖引誘神官朝這方面發展,定下來的方向就是這個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國之外,除了萬世一系的現實人神之外,還有另一個國家,另一位現實人神。這才是當初自己沒有看出來的神官獨特的思想。

這個背叛的基本路線在校長和父親=神官之間成立之後,父親=神官就一個一個地回憶當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傳承時他們兩人作為聽了之後的感想而說的話,拿它作證詞。並且把此地從繁榮走向衰微的時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最後曾說過,不僅是個偏僻的山村,而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宇宙,總之,把他們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話列為證詞……

根據這些證詞,憲兵隊直接進入峽谷,在村公所審訊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場的有從警察局帶來的父親=神官,因為身體衰弱,到場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許他回到峽谷最高處的社務所。至於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憲兵隊帶走,在大石塊下面長滿細葉冬青的地方,只是對我一瞬之間的點頭示意,便被押上車走了。妹妹,我感到羞恥和憤怒是無須多說的了,此刻又加上了無比的悲哀,我反覆考慮了五天,終於滿身塗紅,從滿月的峽谷跑進幽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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