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44)

第六信·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四)

我對於為我們當地引進外部文明,也就是普遍文明的導入者,而且使人感到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文明的孿生天體力學家,懷有非常強烈的敬愛之心。然而,他們為了父親=神官,大力反駁校長的告發而為父親=神官辯護,對於此項辯護,父親=神官表現了沉默的不滿,對於他這種態度我也感到沒有什麼不妥。當然,我也弄不清楚這種感覺的根據。於是我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無限的善意,感到自己好像並沒有真正地接受過來而懷有苦澀的情感。如果是現在,我就可以這樣說明那時進退維谷的窘境了。我作為一個孩子,有意識的時候是站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一方的,無意識之下,是站破壞人影子之中的父親=神官這一邊的。可作為旁證的,必須提到,與此相同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奇妙的附體現象。

本來我自己就不知道附我身體的東西它的本來面貌,所以也就不會毫不猶豫地承認被什麼附了體。這就像人生開始有記憶的前後一樣,這種附體現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就十分朦朧。不過,漸漸自己就悄悄地想妥附到我身體上的不會是別的,準是破壞人。現在回憶起來只能是模模糊糊籠籠統統地說,開頭在我身上發生的附體現象說起來有些誇張,自己感到身心有些僵硬,如果用有此經驗的孩子的頭腦中浮現的比喻,那就是用生毛皮把自己包起來一般的感覺。進森林裡幹活的"在"的人們抓來黃鼠狼和鼯鼠,他們剝了皮,毛朝裡釘在木板上,在風雨廊把它陰乾。我就像被這種生皮做的皮口袋裝起來而且只佔一個角落的一般。倒也不是多麼痛苦多麼不愉快,只是為處於這種狀態吃驚而已。即使反覆多次,吃驚還是依然照舊。慢慢地自己感到,把小小的自己裝起來的這個大生皮口袋,裡面漆黑,似乎是我直立在巨人的體內一樣……

自己成了漆黑的巨人軀體之內而且只有豆粒大小的一部分,這個過程想起來還是很新的,如在目前。起因是我這個孩子從小就常常鬧牙疼。那時我簡直成了除非不說話,一說話張口就是牙痛的孩子。牙一開始疼,我就用石頭片把紅腫的牙床割開,把膿血擠出去,大喊一聲疼得就要立刻氣絕身亡一般。痛苦之極又無計可施的情況之下割破牙床,根本沒有什麼條理清晰的意義可談。但是從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附體現象來說,我以為這是必然的。即使輕微的牙疼,每次開始時一定會導致我去這麼作,因為我是漆黑的巨人軀體中的一個豆粒。我被封閉在巨人的漆黑的身體之內,只是不能隨便動彈的一粒豆子的牙痛而已。我把腫脹的牙床用鋒利的石片劃開,大聲喊叫,為的是讓巨人漆黑的軀體中的這粒豆子徹底地、真正地是粒豆子……

我對於這附體現象,用現在語言說,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條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間,是從父親=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裝扮然後鑽進森林過了半年之後,我首當其衝地成了主角,經歷了峽谷和"在"無人不知的那樁事件之後。妹妹,提起那樁事,你該是記得很清楚的。因為這件事是我們這一代以至以後許多代都會把它當作新的傳承接受下來。我放棄了製造革命黨派的鐵管炸彈,隱居在已經等於廢房裡的時期,不論白天夜裡我只是躺著,不僅峽谷的孩子,"在"的孩子們也跑下高地來看熱鬧似地看著我,大聲地喊:"這人是天狗的相公!"

發生那次事件的當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們同胞兄弟妹妹還住在一起,那是峽谷最低處的房子,你們全都睡著之前,我彷彿決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脹起來似地在黑暗中等你們睡著之後起來。我聽聽大家睡得很沉,認定沒有人會醒來時已經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脫下衣服和內衣。摸著從飯廳穿過灶間,再從那裡下到堂屋地,這時我看到板門縫漏進來的月光,開了板門來到院子。春天到了,應時而開的花很多,我朝杏樹、棗樹、櫻花樹包圍的前庭走去,來到那口露天的井旁。我來這裡要幹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間挾著一個梳妝台的抽斗,那裡裝的是被從峽谷趕走的母親留下來的化妝工具,妹妹,父親=神官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必須化淡妝,因此你還使用過。這破爛的家倒是花香不斷,所以我常常在院子裡轉悠採些鮮花。紙袋裡的,罐子裡的全是花,雖然干了硬了,但香氣依舊濃郁,我曾經想過把它摻進食物裡吃下去。那天半夜我光著身子,特別想用妝台抽斗裡的紅粉。我把紅粉放進井台板石的圓錐形的坑窪,從井裡打上水來,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紅色,像血一樣,覺得確實像一首詩的句子說的一樣,"和頭頂上的櫻花紅葉顏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准紅。"於是沾濕了手掌,從臉抹到胸,從肚子抹到大腿,從陰莖抹到屁股溝。抹了好長時間才抹遍,站起來一看,腳底下一片紅,好像殺過豬一般,弄得很髒,想壓壓泵弄些水沖一衝,我只怕把屋裡的人吵醒,於是我只好放下,穿過聯結房間的風雨廊,跑過了連接峽谷的石塊路,開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滿月高掛中天。那月光被果樹的樹蔭擋住,腳下不亮,體內湧出難以抑制的力量,腳步顯得特別有力。我意識到,那是森林在呼喚我的關係。不過,我雖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決心跑進森林。而且根據腦袋裡根深蒂固的設想,把全身也都塗遍了紅色。到達"死亡之路"的距離中,我擔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幹活時過了時間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親=神官和江湖女藝人的孿生子,他准招呼我:"幹什麼呀,孩子!"所以,這時候我心裡想,一定當一個"笑孩子"來對付他。我們當地的傳承中,有個十二三開始,越過"死亡之路"進入原生林,在林子裡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據說在森林裡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見上山幹活的人時,總是笑著嚇唬人。我就是決心把全身塗成紅色,光著身子當個"笑孩子"耍鬧耍鬧。這時我已經上到高處,再也不用擔心碰上誰了,可是,妹妹,這回卻真的像個孩子一樣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這暮秋時節的滿月之夜鑽進森林而且光著身子的人。我怕的是森林深處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這等於是光著身子塗成紅色,自己把自己這既美麗又好吃的東西送上門去一個樣。這番經歷之後過了二十年,妹妹,當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館中庭,看那塗成紅色的烤雞咚地一聲放在案板上時,我就彷彿聽到那天夜裡令人恐怖的山谷回聲,不由得長長地噓口氣……更深層的恐怖是森林裡有鬼等著吃我這滿身塗紅的光著身子的人,覺得這鬼可能就是破壞人,雖然我對他懷著熱烈的希望,妹妹,絕望的孩子內心是相當複雜的呀!

實際上那天半夜我是懷著對峽谷人際關係的絕望走進森林的。我走出風雨廊的時候什麼都不帶就好了,那時我只帶了一個火柴盒,怕被別人看見似地攥在手心裡。塗著紅色的裸體,暗喻自己憤怒、絕望已極,放火燒著的房屋火光衝破暗夜而火星飛濺。從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實行,但是我從峽谷最低處的家帶出來的火柴,是為了放火燒掉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是不是想過給小學校長的家也放一把火?這卻沒有想過。我因為絕望而逃進森林的主要原因是憲兵隊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們竟然被捕,仔細思考,終於下定決心逃進森林。他們遭到的災難,從表面上看,確實是校長耍陰謀詭計的結果。但是父親=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懷著極大的恥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陰謀詭計,推波助瀾,校長什麼事也辦不到。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們只要見到那位小學校長,就明顯地表現出他們良好的教養中對別人從來沒有過的輕蔑態度。萬萬沒料到,把他們出賣給憲兵隊的竟然是父親=神官。據說他們對於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驚。他們最後終於被憲兵隊從峽谷帶走的時候,我儘管被恥辱感和悲憤震撼得發抖,還是前往送別,同時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罷,他們對憲兵隊大喊:"神官才是反國家的人,逮捕他!"

憲兵隊揭露國家內部之敵時總是把它搞成儀式,弄得有聲有色熱熱鬧鬧。峽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來了,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過人們圍起來道路,一直走到號稱"瓶頸"的峽谷出口。我覺得他們被逮捕既然是父親=神官的責任,我自然非常負疚,顫抖著跟了去。孩子們突破大人們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頸"那裡待命的停車之處,對於那麼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聲斥罵。這種事我是絕對作不到的,所以一個人先跑到出口那裡等著。"瓶頸"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戰爭破壞的痕跡。當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塊滾在斜坡上,周圍長起來的細葉冬青很茂盛,彷彿是路旁的一個大墳。我就站在這裡等候。我恐懼地預感到他們的命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兩名憲兵帶來,他們被催促著走在泥濘的路上,儘管他們是被押解的人,但是並不使人感到他們是被剝奪了自由的人。當他們看到我的時候,無不對我點頭致意。我站在周圍長滿冬青的大岩石塊下,他們的點頭致意就像一個信號,引發了我全身震顫。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體的木頭,此刻我覺得比原來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鏡沒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腫脹,我擔心他們看不見外界。就在他們被帶往憲兵隊總部而被趕著登車之前,二位學者十分難過地對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你得原諒你爹只能這麼辦,千萬別難過!"這時我衷心祈禱龜井銘助,希望群眾一瞬之間變成暴徒,把天體力學專家們奪回來!憲兵就像真害怕群眾把兩位專家奪走,他們的轎車和軍用卡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孩子們大喊:間諜,賣國賊!似乎陶醉在那股嗆人的汽油煙裡……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懷著滿腔悲憤和恥辱感站在冬青樹之下的我,果然像他們所表示的那麼寬容嗎?真像他們表情所示,原諒父親=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嗎?這兩位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既然再沒有回到峽谷來,既然連他們的生死直到戰後很久也不明結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們那種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靈魂集中了力量記下來的一般,永遠不忘儘管他們在憲兵挾持之下,我看他們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只是嘴唇活動的那幾句話:"這是沒辦法的,你得原諒你爹只能這麼辦,千萬別難過……"

正因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難過地對我說了那些話,所以我對於父親=神官所謂不得已才那麼幹的事才絕對不予以寬容。我一連幾天受著痛苦的煎熬之後,便光著身子塗滿紅色奔向"死人之路"對面的森林。

上到比三島神社還高的地方,我就決定不放火了,把火柴扔進黑黝黝的桔子林。我像火星四濺的紅色裸體,在月光下跳躍著前進。說實話,當初我就沒有下決心放火。如果要說為什麼這樣,那只能是因為我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不能不放棄那種打算。父親=神官卑劣地改變心腸,和校長一樣搞陰謀,終於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出賣給憲兵隊。我如果放火,那簡直就和他們同流合污了。就我來說,既然父親=神官沒有被趕出三島神社,那就應該留在這裡,注視著村莊=國家=小宇宙歷史的發展,我感到這比什麼都重要。對父親=神官憎惡之心高漲的同時,我這種想法也在穿過稀疏的雜木林和果園而走向"死人之路"時形成了。

不過,我這塗滿紅色的軀體裡,仍然存在無法化解的憤怒與恥辱力量,這力量就像一個漩渦,無法排遣。我從上小學之前就每天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那時就想,決不能再上這種課了。但是,只要留在峽谷,在父親=神官的強大壓力之下,我除了接受下去沒有別的辦法。我甚至為了使他給我換上別的課而拒絕上斯巴達教育課曾經想逃進森林。我難忘天體力學專家的面孔,那是充滿祥和、莊重開朗的面孔。那樣的臉竟然被憲兵們打得失去原來的風貌而改變了原形,但是,即使被打得滿臉坑坑窪窪,也沒有比到處長毛髒得厲害的父親=神官那張臉可怕。即使僅僅為了不再看父親=神官那張臉,不再聞他那體臭,我也得去森林。儘管如此,我仍然考慮想方設法把父親=神官趕出峽谷,就感到像背叛破壞人一樣可怕。所以我放棄放火燒掉社務所的想法,只是用咒術的火星表示一下,所以才把自己塗成紅色,讓明月照出來,因而鑽進暗夜之中,不顧膝蓋、小腿立刻被刺得傷痕纍纍而鑽進森林……

我滿身塗紅,在月明中進了森林之後,從那一天開始,就和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無緣了。儘管我還是孩子,一顆心早就被恥辱感和憤怒扭曲了,所以下了決心這麼幹的。從那以後,至少有五年時間,我沒有從正面看過父親=神官的臉,沒有直接和他談過話。這就是說,父親=神官一直每天授斯巴達教育課,有時被兒子的滑稽回答弄得束手無策,可是這個兒子,自己的親骨肉,從那一天夜裡起就失掉了。至於父親=神官也看透了我的決心,正因為他看透了,所以發現了在森林裡徘徊很久以致體衰力竭的我以後,把我弄回峽谷,使我的體力得到恢復,但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讓我到社務所去過。他寧肯出錢請上年紀的人照顧我的生活,雖然我一百個不願意,他也不加理睬。我從森林回來之後的半年左右時間裡,儘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被帶到憲兵隊去了,但是父親=神官被指控的罪名還沒有確定。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目前仍在審訊之中,父親=神官什麼時候被傳訊對質還不知道,此刻他也不得不斷絕同別人聯繫,不叫我去社務所的原因可能就在於此。不過,過了很久他也沒有再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

登上果園的斜坡之後,立刻就到了只有極少地方才透過月光的原生林邊緣,我彷彿感到一股壓力而停下來了。回頭看看峽谷,但見月光普照,所以就像窺視一口裝滿白色渾水的水甕一般。妹妹,我聽鄰近地區的人們把我們這地方比作"甕棺",並且以此作為我們的地名稱呼。鄉土史家著文發表以來,在那滿月高掛的半夜裡,我重新認識了我眼前的光景。進森林之前我之所以光著塗成紅色的身子站在那裡不動,是因為我站在了把死亡收進其中的巨大甕棺邊緣。我大概只用了不多的時間俯視了微微發白並不艷麗的輝光。我站在這番光景的峽谷和原生林的夾縫處,森林的層次豐厚的樹木滲出來的力量,似乎附在我的全身,使我不能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呆下去。看不見的觸手伸了過來的力量,更加準確地附在我這渾身塗紅,大腿以下全被擦傷,以致傷痕纍纍,盆地高處的冷風一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的身體上了。我想,這只能是破壞人的力量。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就曾經說過,此地是包括所有傳承在內的一個小宇宙。我以為,我已經感受到,整個小宇宙現在完全被巨大的破壞人的肉體和精神裝得滿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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