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廟裡,就看見正殿偏右搭了高高的一座采台,台上一字兒排著靠背藤椅,原來是楊鄉長特地為父親搭的。殿柱上還貼了一張紅紙字條,寫著「潘宅大老爺貴座」幾個大字,外公看了只是抿著嘴笑,我問:「我是不是可以坐上去呢?」阿榮伯說:「當然可以,你是潘宅大小姐,本來就比別人高一個頭。」我又問:「是不是比楊鄉長的女兒還高?」阿榮伯說:「可不是。」外公說:「我看你就別跟人比高低,還是和外公坐在台下平地上,要什麼時候走就走,自在多了,高高地供在上面,有什麼好的」。可是我一想起楊大姑娘每回坐在高台上的神氣樣子,就非要坐一次不可。況且父親給我從外路帶來了胸前有閃亮牡丹花的水綠旗袍,我為什麼不穿起來亮一亮相呢?我一定要叫楊大姑娘大吃一驚。

 

戲還沒有開鑼,台上忽然把一張繡花紅椅披的椅子高高擱在桌子上,椅子當中豎一塊黑色牌子,用白水粉寫著「潘宅大老爺、太太、小姐加福加壽。」哈,連我這小不點都上譜了,這一得意真非同小可。不一會就出來戴白面具的加官,用朝笏比畫了一陣,取來緞軸一抖,亮出「國泰民安」四個金字,再一抖,便是「富貴壽考」四個字。他進去以後,又出來一個戴鳳冠霞帔的,再扭上半天。阿榮伯說這是給太太小姐敬禮的。最後一個家僮打扮的,一手拿一張紅帖,一手捏著三個亮晃晃的洋錢,向我們的高台一個納福,表示謝賞,原來父親早已叫阿榮伯把紅包送過去了。我真是快樂得飄飄然轉臉看對面采台上的楊大姑娘,她的座位是空的,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走了。大概是因為比不過我,氣得連戲都不看了。我再抬頭望母親,她一直用手帕擦著臉,很不安也很疲倦的樣子,我問:「媽媽,你怎麼啦?」她忽然站起身來說:「你們看吧,我還有菜沒燒好,家裡客人多。」她就悄悄地走了,四姑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什麼感覺都沒有。這時看母親走遠了,忽然說了一句:「大嫂呀,她真不是人間富貴花。」她唸了幾年師範,說話就那麼文縐縐的,說我母親不是人間富貴花,究竟是讚美還是取笑呢。我又問:「那麼四姑你是什麼花呢?」她猛抽二下鼻子說:「我什麼花都不是,我是我媽媽臉上的一個疤,她才那麼討厭我。」聽了她的話,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忽然又替四姑很難過,就再也不忍心取笑她的抽鼻子毛病了。

 

《寶蟾送酒》的那種寶蟾,臉上粉搽得好厚,大嘴巴笑起來時,牙齒特別黃,聲音又粗,實在是不好看,四姑和我都很失望。倒是她手裡托著亮閃閃的銀盤子,不時的用一個指頭點著轉起來,像變戲法似的,轉得好快,看得還過癮。《空城計》上場時,孔明搖著羽毛扇,穿著略微嫌長了點的八卦袍,在台上唱了好半天,又爬到布做的城牆上再唱,唱得我只想睡覺。一通鑼鼓,司馬懿出來了,我想起五叔婆說四姑的大白臉,「司馬懿造反」,忍不住向她瞄了一眼。她臉黑黑的,一點脂粉沒搽,穿一件藍緞棉襖,是五叔公的長袍,五叔婆改了沒穿,現在再改給她穿的,看去老老實實的樣子,我反倒覺得自己金光閃閃的坐在她邊上,有點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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