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四日

番薯行貨滿的消息驚動了南邊所有族親,南邊番薯地正要陸續收成。有兩家族親抽出了正在糖廠農場蔗田中培土的兩頭大公牛,天未明,我們載滿了三車,將昨日犁出的番薯全數運出兜售:一車向新埤、林邊,一車向打鐵、溪州,一車向潮莊、萬巒。我分配到潮莊一條線。 

兜售番麥已成慣例,這一帶市鎮還沒有番麥市,我這兩年來也兜售過兩回,而兜售番薯卻是第一次。事不經過不知難,每句成語都是由事實積鍊而成。今天一車番薯兜售了兩地,幾乎費了一日,昨夜還開喻了族姪,今日我幾乎贊成了他的想法。我們先在潮莊一個街角停了車,兩人一起沿街挨家逐戶問,一條街上約略合計問出百來斤就回到停車處,兩人對扛一大袋,還得另一手對提著大量椎連著大量錘;好主顧一次買個五、六十斤,就得背著跟在買主的屁股後,送到家;有更好的主顧一次買一大袋,兩人對扛著不止送到家,還得依買主的指示,扛進屋裏,一路要閃閃躲躲,避免碰著了或卡著了貨櫥店貨或家具陶磁器;有的住在小巷子裏,一個大肚女人就不好通行,扛著一大袋番薯就有得瞧了,彎彎斡斡,幾乎卡在中途──既已送到家,還得倒入眠牀下,一個薯都不許落在牀限外。這那裏是農人幹的?怪不得族姪嘀咕!

 

在潮莊銷了半車,到萬巒又銷了半車,回到家已是下半晡。好在一到午,天就陰了,不然牛哥未必受得了。

 

吃過晚飯,耽心南邊族親番薯出貨的問題,忽記起上個月托我寫信的族兄,或許這幾日要回鄉去,家鄉一向有番薯商大量收購,何不叫族兄順便去接洽?於是信步向南邊行去,天飄著微雨,滴在手腳上,不比霧粒大多少。路徑兩旁草叢中一片蟲鳴聲,鑽著寧謐的蟲聲行走,是平生一好,頃刻間幾乎忘了番薯的事。 

正巧族兄夫婦倆打算明天一早動身。於是召集了各戶當家的人,將我的想法告訴了他們,大家都表示贊成。隨即將細節當眾說明,由族兄全權處理:第一、價錢只要不低得過分,就可承諾;第二、要問明出貨量,一天出多少,是逐日出或間日出等等。出貨分配,回來後大家再商議安排。大家都沒有異議,就決定這麼辦。

 

安排了這件事,心裏面就覺得輕鬆了;我直覺得有十成的把握,此後本村的番薯或許可永久依賴這一條銷路。

 

回家時雨歇了,一路又踏著滿地的蟲鳴聲。行到庭中,站立了一會兒,正要轉身入內,忽聽見土蜢的鳴聲,像發條極鬆了一般的弱,可聽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單音。心裏面不由受到一震,全身也受到一震,好久沒聽到這親密的聲音了。正待要多聽一會兒,鳴聲竭了,就像發條全鬆了一般,前後計算起來,似乎還不足十秒鐘。又站立了一會兒,等待第二聲,竟就沒有了。這是老友最後的道別,真真是向我說一聲珍重再見,不免一陣悲思襲上心頭,我向黑暗中揮一揮手,奓戶入屋,點了燈,照照壁鐘,是九點三十五分,方纔剛好九點半。我不看報紙,世界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我幾乎全然不知。可是像貓頭鷹來鳴,燕鵆劃破曉空,土蜢最後的一訣,我卻要記入我的日記,這是我的世界大事。 

拿起書來讀,居然讀不下去。想念這批老朋友,想念那永逝不復返的童年,想念人生真如白駒之過隙;有種悲愁落寞無奈之情瀰漫在心頭。我不是不快活的人,不是不開朗的人,可是世界人生雖即十分實在,其托置在無可如何的迷惘之上卻是事實,再快活再開朗的心靈底下,無不投映著這個陰影。只是我們是生活在現平面之上,我們看見世界人生是多麼明麗光彩,因此人們理應快活開朗。可是人的眼珠生來雖常平視,卻能左顧右盼仰觀俯察。也許人們本應僅僅平視所生活的平面,向上看向下看都是越了界。萬有原是一種設計,人們應該信賴設計者。然而人畢竟是有情的生物啊,不是藉著感情將一切網絡在一起,人的一生不就零落不成整體了嗎?再怎樣的硬漢,也應允許自己為逝去的知友灑淚,為一往不復的歲月咨嗟一聲的啊!

 

【音注】奓:國音ㄔㄚ,臺音ㄑㄧㄚ,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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