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三十四)

雲也退·雪融化的力量 

又一個暖冬不出所料地降臨,正是“閑閑書話”精選文集編定之際。當初經由眾多熱心朋友選編、現又作過增補、修訂的書稿終於確定了下來,除了把渾身的疲憊傾吐在一個博客日誌裏之外,我也想不到有什麽可做的了。
  都說網絡的力量不可任意忽略也不可太過當真,自2003年1月受薦上任版主到現在將近三年,對中文BBS以及網絡交流的先天局限我是多有體會,逐漸清除了銳意進取的幻想,卻越發珍視這別有洞天的所在。在每天人流量數十萬的天涯社區,“閑閑書話”的履歷上沒有衰落,沒有紅極一時,也一直沒有背離過開版的初衷。這就夠了。西西弗版主當年詮釋的論壇定位——“交流書及與書有關的故事”——給界面定了一個溫和的調子,正是暖冬晨霧那樣的感覺。
  柏拉圖曾說書就像肖像,人們會把它們看作有生命的,但向它們提問時卻得不到回答。於是古希臘大哲賦予對話以延伸性的功用,冀求以此補充靜柏拉圖曾說書就像肖像,人們會把它們看作有生命的,但向它們提問時卻得不到回答。於是古希臘大哲賦予對話以延伸性的功用,冀求以此補充靜態的書的不足。數千年後,書的地位依然無可取代,而對話的形式則歷久彌新。“書話”一直以來聚集著的都是對書寄予厚望的人,願意一同分享讀書樂趣的人,盡管分享所習用的方式,當初和現在多少有些不同,但是上好的文章總是絡繹不絕,我自己回頭檢看在論壇發的最早的幾個帖,包括關於帕斯捷爾納克、雷巴科夫、卡贊紮基斯等人的書的閱讀筆記,除了很快結識了若幹同好之外,紀念意義已經大於文本本身的含量了。而在編選這一卷《閑讀中西》的時候,我也發現可選入的資源太豐富,所謂“遺珠之憾”,實在是憾莫大焉。
  在論壇裏,《百年孤獨》可能是被談論次數最多的外國小說,而中國現當代小說中怕以《平凡的世界》、《圍城》為最。完美的《百年孤獨》是個說不完的話題,無法想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力量,能讓這麽多人到論壇來敘說心得,寥寥數語或長篇大論,更有驚人的寫作引用率。相比之下,莫利亞克的《黛萊絲·黛克茹》適合從直覺進入的帶有性別色彩的闡發,聚斯金德的《香水》適合由扣人心弦的情節打開視野,而評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則絕對需要深厚的智性底蘊。《平凡的世界》是個不甚完美的傳說,有關其經典地位的成因,本身就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或多或少地牽動著主要年齡段裏的讀書網友的情結,寫出文字長短不論,皆富含著歷日月而不墜的真性情,本卷中選收的談流沙河、史鐵生、錢鐘書以及中國古典文學的文章,亦莫不如是。
  在為這些文字征求作者授權的時候,我仍能體會到這些朋友對論壇的依戀。方今媒體上的各類書評,一則廣告化色彩濃厚,新書推介等同於資訊的擴充;二則談書論書的文字受老三段體流毒不淺,寫來骨瘦如柴,了無生氣。而論壇裏的書評,往往因了作者對論壇之感情而格外滋潤,戴新偉、孟慶德、小奚奴、程蟬……不由人不贊嘆,需要什麽樣的胸襟才能寫出他們那樣清潔、滌凈煙火氣的文字?重觀點、輕論證的特點令網絡出產速朽的文字,非有交流的誠意、閱讀的品位和修養,不能使作品得到恒久的價值。讓我欣慰的是,我們的論壇一直在源源不斷地迎來雋永的佳作。
  暖冬時節跟一位新來的朋友網聊,又一次聽見“某某某好久沒見了,我可喜歡他(她)的東西”之類的話。這些話堅定了我的願望:一定要盡快讓那些堪佐證論壇價值的文字留存長遠,他們不為稿費和職稱寫作,只是在自由無羈的心思裏擷取片斷,貼上一個本質上無名無利可言的論壇;他們參與了一種傳統的形成和賡續,要知道在一個虛幻的、無門檻也無邊界的空間裏,這種傳統及其醞釀的氛圍該是何其脆弱。
  暖冬時節,人們又開始懷念有雪的冬天。作為一種象征,雪的短期缺席關情無多,但在五年七年之後,我們便會為一個熟悉的、已與世俗情感水乳交融的世界的消失而嗒然若喪。所幸,在天涯社區即將跨入新一年之際,我依然能在溫潤的空氣裏,通過重溫《閑讀中西》以及其他兩卷書中的文字,清晰地聽見當年落在這裏的片片雪花融化時註入大地的力量。那是一些絢爛脫俗的雪花,不為意氣也不帶戾氣;它們匯成的細流一直沒有停止湧動;它們召喚出一些共有的東西;它們讓那個熟悉的世界常駐。

敵人韋小寶·笑可笑,非常笑:流沙河片論

  一
  流沙河先生50年代因大毒草《草木篇》榮登欽點,賈得大禍,得大右派之大名,此項殊榮,誠非其所能預想,更不是他想爭取的。對此,劫後歸來的他曾不無幽默地說:《草木篇》並非寫得如何,全靠毛澤東做廣告,一次又一次,共做了四次。每次幾句,一共十幾句。一句又當一萬句,共十幾萬句。這樣的廣告做下來,誰也得出名。他本想努力歌頌新社會,做一名忠實的“歌德”弟子,但是,所謂“歌頌”的權利尚未配發給你,你便去撓其癢癢,弄得當權者好不耐煩,就說你流沙河撓癢術不精,居然將其皮肉摳爛了兩塊。遂入另冊,差點套用祖宗的雅辭來說“永不敘用”,盡管他並沒有當什麽官。在集權制度下,一只雞和一個人真是沒有什麽區別,何況他也不可能比那只“樂天派”的雞更有城府,深諳別人請君入甕的韜晦之法,一不小心就犯了“響應號召罪”。“年年到了臘月下旬,四鄰忽聽雄雞報曉。聽那多聲部的輪唱,叫得好歡。Y先生說:‘不可救藥的樂天派啊,曉得不曉得,要挨刀了。’”(《Y先生語錄》第378則)這就像美食家車輻老與流沙河先生同當右派時一起拉車,流沙河深知彼時的右派是“人人畏我,我畏人人”,而車輻還是拉著車,一如既往地沿路與認識的熟人打招呼。“我非常難堪。而他倒很昂揚自豪,似乎拉糞特別有臉,這不可救藥的老天真啊!”(《文人拉車記》)
  接下來便是學習改造,拉車解鋸,勞其筋骨,清潔精神,就像花木斷掉一切水源,刨掉其營養根基的土壤,抽空他活著的倫理基礎,號召家人與其劃清界限,加以檢舉揭發,孤立其身,宜乎郁郁而終。哪知他竟從這萬劫不復裏逃了出來,撿得小命一條,還能看到那些整人者的下場,他有聯贈一“右派同學”:“潮停水落龍安在,雲淡天高雁自飛。”細品之下,其味無窮,盡管個中典故洵非三兩句話能夠說清。但他並非豪語大言之徒,且深知人生是一場亦悲亦喜之戲,人人都只不過是其中的傀儡,太過老實,迂闊已至膠柱鼓瑟,徒惹人哂笑而己。下面這副對聯很是表達了他無奈的超脫:“盡歷滄桑身猶在,重過黃粱夢已無。”20多年苦役下青春的慘損,無處申訴,無處可辯,即使可辯,又從何處贖回。求得一個無罪,於我們已屬萬幸,感恩戴德,幾近涕泗滂沱;三呼萬歲,只差皇恩浩蕩。至於在法治之下的追討精神損失費,就免談了罷。
  人生受過大劫,有的人憬悟出茍世之方,有的人明白了晉身之階,而流沙河則明白了人骨子裏面尤其是在集權制度下的渺小可憐,於是便不懈地自嘲,亦笑蠅營狗茍之徒的貪婪鄙吝。他在1985年以前所寫的文章還較中規中矩,講述新詩,更多的是不忘載那種相對正統的道(後來就有點“拒載”的意思了),因為他再度解放後,對主流話語的認同態度與遭罪以前並沒有多少分別。這種實情在他後來的認識中有很好的表述:“適逢改革開放,撥雲翳,見青天,歡忭若狂,喜我青春之復歸也。有組詩《故園九詠》譴責舊時期,有長詩《老人與海》贊美鄧小平,自覺歌頌當今改革,若使命在焉。”(《Y先生與我》)比如他在編著《臺灣詩人十二家》,評介余光中、洛夫時,均帶著批評性的語調說他們的詩,消極悲觀,驚人的厭世。其實正常的人沒有任何時候都積極的理由,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只有那些淺薄而狂熱得發燙的所謂革命派才隨時處於向上爬的積極狀態。流沙河之所以於生存環境有了不少的懷疑精神,那是從“文革”後期就慢慢發芽而生長出來的。有了懷疑精神,人就或多或少地具備了現代人的氣息,不再盲目崇奉什麽。流沙河自復出以降,其懷疑精神和批判意識與日俱增,1985年,在不學如我看來,卻是他創作的一個轉折期。其下筆之吊詭犀利,嬉笑為文,直指現時社會的骯臟痛處,散淡看世,體察當下人文的委頓無骨,洵非往昔可比。譬如反思自己右派生涯和批判“文革”生活的回憶錄《鋸齒嚙痕錄》即是此中扛鼎之作,應與巴金反思“文革”的《隨想錄》一同看待,即使現今看來也是同類著述中的翹楚。其他尚有被學者馮川稱為“動物列傳”的諸隨筆《禍延羽族》、《肉弱強食》等等,不乏以動物喻人的詼諧之章,特別顯示出他詩才與史筆的完美結合,讀後真是讓人大快朵頤。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流沙河80年代中後期叠出的隨筆佳什,便不難發現他日後要費心意譯《莊子》而成《莊子現代版》,隨即又創作集笑話、幽默、諷刺和批判於一爐的《Y先生語錄》的大致線索。他在編著《臺灣詩人十二家》時講到羊令野的《蝶之美學》便發揮道:“這只雄彩蝶記得自己曾經是睡眠的蛹,無知無覺,後來化蝶,在春天裏忙於采花。它飛入過莊周的夢境。它逃脫了香扇的撲扇。它遊戲了一生,現在雖死了,仍感到滿意。當然,給釘在標本盒裏不能飛了,但可讀讀《莊子·逍遙遊》,想像一番鵬鳥自北冥飛往南冥是怎樣的快活,也就等於自己在飛了。”但流沙河先生說這樣的人生觀“未免悲觀,不足取法”,這也是他80年代初期思想的真實反映。不過,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他日後面對同一材料而發生的不同的思想轉變。尤其是他帶自傳性的隨筆《這家夥》,可以說是奠定了他日後行文風格的一篇典範之作,進而生發出他嬉笑針砭、自嘲他嘲的文章格局,並由此批判現實社會的荒誕可笑,表達自己的詩人之思。《這家夥》以第三人稱述己事,不受第一人稱行文記事時的羈絆約束,顯得佻跌宕,嬉笑甚至怒罵也就是順乎自然的事了。“這家夥瘦得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秋風裏。別可憐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黃,廢話特多。他那鳥嘴1957年就惹過禍了,至今不肯噤閉。自我表現嘛,不到黃河心不死!”接下來便嬉笑地證明“說他是詩人,我表示懷疑”,“真他媽的見鬼!我相信年輕人決不願意讀他的詩。歷史將淘汰他,無情地!”這樣的文章,倘若以第一人稱寫來,就會變得滑稽與矯情,虛造之筆溢諸紙墨,撲人眉宇。但使用第三人稱確有出人意表的效果,又有說部的善置懸念,還將自己從單一的主體中分裂出來,以客體的身份觀照自己,此乃識人及為文之“分身術”:“這家夥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鏡子,和我對罵,就是不敢出來。”
  阿根廷小說大師博爾赫斯好為吊詭之文,善創神秘之章,喜弄分身之術,樂玩敘事圈套,潛泳於古今玄妙之事,浸潤於莫比烏斯圈的“自咬”。博氏喜讀《莊子》,何嘗沒有莊周夢蝶的自我“物化”之感,因而有《博爾赫斯和我》、《另一個我》、《兩個博爾赫斯的故事》諸文,既似小說亦像隨筆,模糊了文體疆界,取得詼諧佻而又讓人深思的效果。流沙河的“我去看他,他都躲入鏡子”,也只有如此,“我”才能夠看得見“他”,“我”並不完全是我,也有可能是“他”。如是觀之,自嘲何嘗不是他嘲,反之亦然,此乃笑天笑地,笑古今一切可笑之人,包括自己。古人乃至今之落後民族的“臨池一照”,以及自此之後發明的鏡子,均是人類認識自我的進步。鏡子的照鑒功能,正是人類得以窺視自我、認識自我、反省自我的工具,盡管這種“認識”還不免落入皮相的窠臼,但人類自此會減少些許暗昧與自大,認得自己的可憐渺小,“這家夥最怕我”,“和我對罵,就是不敢出來”。但如果有人據此斷言流沙河的自我調侃取法乎西,那就未免太過草率,我們只是說文化上的不同之同,開人眼目而已。吾國歷代幽默笑話、反諷自嘲甚多,且不說東方朔、紀曉嵐諸輩的詼諧冷趣,就是在許多古代文人騷客的“自為墓誌銘”、“自題小像”裏也不乏像《這家夥》的自我貶損和風趣,這就是說流沙河的“這家夥”不免受歷史上諸多前輩“家夥”的直接沾溉。戲曲家鐘嗣成曾誇張自己的醜是“有朝一日黃榜招收醜的,準擬奪魁”(《一枝花·自序醜齋》套曲),畫家徐渭自汙是“龍耶豬耶”(《自書小像》),思想家李贄謂自己“其性褊急,其色衿高,其詞鄙俗,其心癡狂,其行率易”(《自贊》),文學家張岱說:“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誠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僅堪覆瓿。這人耶有沒有用?”(《自題小像》)詩人流沙河說:“有喝倒彩的,有鼓反掌的。這老傻瓜,他還洋洋得意,站起身來頻頻鞠躬。我真替他臉紅!”(《這家夥》)
  這實足的自我貶損裏透露出非比尋常的傲岸不群、深切的孤憤以及無奈的自嘲,也可說是對社會變相的批判與宣戰。鯁骨之言以嬉笑之語出之,更能獲得出人意表的效果,讓人銘記在心。正如法國著名喜劇作家莫裏哀所說:“一本正經的教訓,即使最尖銳,往往不及諷刺有力量;規勸大多數人,沒有比描畫他們的過失更見效的了。惡習變成人們的笑柄,對惡習就是重大的致命打擊。”(《偽君子·序》)流沙河已經在“文革”時經歷過無盡的汙辱和被動的自罵:“各位革命群眾:我是大右派分子流沙河!我有罪,罪該萬死!死了餵狗,狗都不吃!”從這樣的人間地獄活命出來,還有什麽不能嬉笑怒罵,調侃反諷的呢?!自然能主動地看到自我的渺小,進而調侃戲謔,非心理健康,歷盡滄桑,看透世相,洞察人生,佻善謔莫辦,如此才知道自己原系一“家夥”耳。
  二
  林語堂先生說:“歷史上任何時期,當人類智力能領悟自身之虛空、渺小、愚拙、矛盾時,就有一個大幽默家出世,像中國之莊子,波斯之喀牙姆(Omar 
Khayyam),希臘的亞裏士多德。”(《吾國與吾民·幽默》)流沙河亦是在識得我們人類自身渺小愚拙和現實社會的可笑後,才以幽默譏刺的文章諷世的,亦系一幽默大家也。沐改革開放之風,80年代中後期,西方各種思潮風湧而來,眾多主義加入社會對文學的大合唱,批判反省及理性的啟蒙,雖然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然聲音相對多元,一時蔚為大觀。稍後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文化的聲音愈加萎縮,社會批判的鋒芒收斂,空洞黴腐的說教泛濫起來,在我們這個法制尚不健全、缺乏理性的國度,知識分子又不能對根深蒂固的制度性弊端作正面的“肉搏”,但是知識分子又必須發出自己獨特而理性的聲音,找準自己批判社會不公的支點。流沙河先生選擇了“批評顯貴的儒家,攻擊汙濁的社會”的莊子來表達他對現實社會的針砭譏刺,“拖古人到現代來講話”,於是《莊子現代版》便應時而生,繼而《Y先生語錄》也就勢出籠。從他由詩賈禍到新時期復出以來,他自述均以歌頌為己任,“若有使命在焉”,後來終於醒了,將歌頌視為“此或一廂情願之態,今已矣,不說了”。但要看流沙河思想之突變,我們怎樣分析,都不如他的“自供狀”來得真實:“洎乎八十年代末期,經濟改革獨足跳踔之弊,漸漸凸顯出來,怵目驚心。吏治之不謹也,袖風之不清也,世道之不靖也,社會之不平也,政策之不定也,民主之不行也,文明之不振也,公德之不興也,使我覺得自己沒臉,不好再去歌功頌德。”(《Y先生與我》)
  好一則“自供狀”,真是一篇聲討社會不公的檄文,雖然社會之腐敗不能因此傳檄而定,但深得民心是不言自明的。流沙河深知不能用豪言壯語來改世,便用《莊子現代版》來曲線諷世,“著述過程亦即角色改換過程。禿筆一支,不能改革現實,卻能變革自身。古今文人皆享有此種蛹蛻之方便,這樣他才活得出來,使斯文一脈不至於斷絕。要說軟弱,也是。”(《Y先生與我》)其實這並不是軟弱不軟弱,而是每一個知識分子找準自己應對現實社會的支點,不然下面的話你就不好理解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躲避的權利。軟弱者怕自己一身弄臟,他只好躲避了。”這比任何驚天動地的對社會的批判更生猛,更銳利,更可笑,非說真話的真漢子能出此熱血之言和大幽默嗎?若以笑話看這汙濁之世的話,我相信流沙河先生以上的言論與畫家黃永玉先生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老漢我因為膽小,遇到好笑的事情總是采取一種戰術:‘笑得贏就笑,笑不贏就跑。’倒是很少吃眼前虧的。”(《吳世茫論壇》)自然,方巾跬步之徒,內心黴腐之輩,佻不雅他們是不敢的,但賣友事仇的能耐卻是大大的有。所以愛嘲諷譏世之人,遇到這種人就只好“笑不贏就跑”,實施那最後剩下的惟一擋箭牌“躲避的權利”,好在現今要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臣民”確實不那麽容易,地球村畢竟是大家的啊。
  杜牧有詩雲:“人世難逢開口笑,菊花插得滿頭歸。”現實你不能改革,你就只有笑笑而已,否則就是只有像堂·吉訶德大戰風車的苦命。何況你跟別人講正規的道理,他未必領情接納,這一點流沙河在《Y先生語錄》第43則就有披露,應看作是他寫作《Y先生語錄》時總的創作心態的顯現:會場氣氛嚴肅。Y先生打個吼響的呵欠,驚動四座。
  有同志問:“你在幹啥?”
  Y先生答:“演正經戲,容易疲勞。打呵欠發出放肆的聲音,覺得全身舒服。”開會仿佛成了有些人的必修課,但像現在這樣文山會海的,無度地浪費納稅人的血汗錢,從古至今,確是聞所未聞。但成天開會的人,演這種正經戲,很少容易疲勞的,他們是越開越歡,說白了就是利益驅使人。就像一位猝死在會場的官員,他如果死而復生,Y先生揣度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他會跳起來,挺起肚皮吼,同誌們!我們!今天!在這裏!開了個!團結的!勝利的!大會!”(第331則)畢竟是Y先生,就像吾蜀已故作家賀星寒所創造的方腦殼一樣,愛說大實話。賀星寒在《從莊子到Y先生》一文裏,較為詳盡地描述了流沙河從《莊子現代版》到《Y先生語錄》寫作時的心路歷程。惜乎該文刊布時,被刪其大要,否則更能見出流沙河先生在非常時期的錚錚鐵骨和憂時傷世。
  “莊子不官不僚,也不運動社會”,“布衣草鞋,糝湯野菜,物質貧困,精神自由”,既像Y先生,也是沙河先生的化身,尤其是“他只躲在陋巷著書,批評顯貴的儒家,攻擊汙濁的社會”,更是他著書諷世的真實寫照。流沙河實在是莊子的異代知己,思接千載,此之謂也。“我是漆園一樹苦李,皈依自然,禮拜莊周,所以癢誌早已消磨,遇事退讓三分,總覺得眼前的都是夢。”(《讀〈文革大笑話〉》)我們看出《莊子現代版》對《Y先生語錄》施以的影響,更可看到後者承接著前者的余緒遺澤而來,也就是批判社會,幽默諷世,在書中珠聯璧合。
  莊子用一批歪瓜劣棗——跛子、獨腳駝背、嚙缺、支離疏等殘疾人——來批評顯貴的儒家,就把孔子給耍弄了。因為在莊子看來,就連這些並不算健全的人,即下人之質都能知道儒家宣揚的空洞大道理的可笑,獨獨像“至聖”孔子這樣的人要裝樣子,不明白其間的道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沙河先生也認為,社會的腐化墮落、虛套無聊,人人都知道而不願說出真相,得一Y先生(賀星寒的“方老殼”亦應作如是觀)而天下大白也。老殼方,說明微有“殘疾”,無論是智商還是身體;先生Y,表明不像正統的“正”,來路不正,偽劣產品,或發Y言,就是身體(語錄裏有一則透露他身高只有144米)智商上均不是上上之選,甚至Y先生自己也說:“明明不Y,卻冒充Y先生,太不要臉啦!”(第121則)獨獨他能披露出這些人間非常可笑之事。《莊子現代版》到《Y先生語錄》不只是有一條能通達的暗河,而且一脈相承。“Y先生舉左手,展開五指,說:‘長長短短,世界多元。’又舉右手,展開五指,說:‘重復一遍,歷史循環。’”(第65則)兩千年前至今日,看似漫長,變化極大,生龍活虎,但其間的墮落黴腐,何嘗不是無可奈何的“歷史循環”?!
  莊子嘲笑儒家亦自嘲,Y先生嘲笑社會亦自汙,關鍵在於他能把幾千年的歷史搞懂:“Y先生大街上看河南人耍猴戲,笑夠了,對三只可憐的猴子說:‘你們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昨天。我笑你們,也笑我們自己。’”沙河先生好像不是在研究進化論。
  三
  從《莊子現代版》到《Y先生語錄》,其間新釋過幾十則《閱微草堂筆記》,還寫過三篇短文。其一為《尷尬二十四》,其二為《可怕的曾國藩》。前者可視為《Y先生語錄》的前奏曲,描述了吾人生活之普遍情狀,於今有幾人能免尷尬?後者可看作是《莊子現代版》的余緒,因為曾國藩的那套正是莊子猛烈批判的,曾國藩對下屬和家人的訓誡,洗腦手段,被後來那些“獨服曾文正公”的人學著,並發揚光大了“曾文正公”整人的伎倆和花樣,其酷烈之程度,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倘若莊子在世,肯定與流沙河先生有同樣的感受,他最終也會忍不住說:“啊,多麽可怕的老師啊。”
  莊子不愧是嘲諷取笑儒家之老手,“雞有正德,天下無敵”。依我的理解便是,越是瓜娃子,越能在裝神弄鬼的表演中修成正果,因此也就“有好多人在表演倒掛金鉤”。楚國的一位養德之士溫伯雪,諷刺虛偽的儒家,“他批評我時,眼淚汪汪的,一心孝敬,就像他是我的兒。他教導我時,裝模作樣的,滿臉正經,就像他是我的爸。”(《莊子現代版》:279)猛起灌糞,不管民眾需不需要他那可惡的大糞,這樣的人要遇到一點這樣的尷尬:“沿街講演文明禮貌,忽被舞女揪住不入,追討夜合錢。”(《尷尬二十四》)當面拿下他偽裝的面子,才有可能閉起他那大話假話一大套的鳥嘴。“莊子論道,道在屎尿”,“莊子借糧,被人戲弄”,這樣的說法,豈止有趣得緊,自嘲得要命,簡直可讓人笑掉大牙。自然,Y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嘲笑那種死活不肯退休的“四化”幹部時曾說:“一是頭腦僵化,二是品質腐化,三是脾氣惡化,四是等待火化。”該同誌大怒,“向上級誣告Y先生動亂。Y先生說:‘再加你一化,整人公式化。’”如此不可救藥的“五化”幹部又豈止是個別的某同誌,簡直成了以整人為要務者的思維路徑和肖像寫照。
  流沙河先生的幽默諷刺自然除了承接莊子的滋養外,還與我們有比較發達的笑話基礎有關。所謂笑話基礎,並不是指我們的民族比他國民眾更具幽默諷刺的細胞和笑的神經。古語雲,蓄勢既久,其勢必猛。推而言之,就是被專制統治壓制得越久,民眾的聲音得不到釋放,不能上達天聽,即便有幸上達了,也是充耳不聞。於是吾國歷來盛行政治笑話,被壓抑得過分災難深重的民眾要找一個出氣筒,再也沒有比民謠和政治笑話更合適的了。復次,性壓抑,促使黃色笑話的蓬蓬勃勃,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引車賣漿者流,無不會販賣幾個生動的“黃段子”。繼之,文人笑話,汲得民間笑話的營養,或者反映社會生活中的不公可笑之處,頗具批判譏諷色彩。總之,關註弱勢群體,間或嘲弄民眾自己的可笑之處,都是民眾喜聞樂見的。笑話,更高一層次的幽默,乃至譏刺反諷,都是我們壓抑無聊生活的一種心理上的補償,也就是尋得一種活下去的平衡和依據,對專制制度無法正面對抗的逃避,即所謂“逃避的權利”。
  流沙河不只是笑話讓人“笑倒”,而且他對笑話的闡述亦深見功力,這在《序〈高級笑話〉》一短文裏有非常精到的議論。他幽默地說,大家公推他作序(因為此集系包括流沙河笑話作品在內的多人合集),是因為他“可笑性很高”。文章之始,開篇即說:“一群有聊文人,愛講高級笑話,這是為什麽也?四十年來,他們目睹種種可笑之事,默記在心,當時不講,亦裝瓜賣傻也。混到今日,筆舌癢癢,不講不快,亦不曉得為什麽也。”當時不講,裝瓜賣傻,誠實情也,因為這是活命之方。此文與《讀〈文革大笑話〉》均作於愚人節,國產的。肝膽與熱血兼備的人豈能一笑而了之耶?實乃“笑可笑,非常笑”也。他戲謔地說到笑話的用途:“今後遇事,若不順心,一笑置之可也。閉嘴目笑,掉頭暗笑,拈花微笑,拍桌大笑,豈但可以治病,兼可強身,諸君不妨一試也。”關鍵是“何況愚妄之徒,到處表演,不能不惹人笑也。‘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竟代代而不絕也”。
  創作《尷尬二十四》和《Y先生語錄》之前,已對笑話有如此高妙的見地,因而流沙河後來創作的笑話,在諧謔、嗤嘲及與人為善方面類似淳於、東方朔;在“燒腐朽,燭黑暗,笑聲點燃一把火”方面則相同於果戈理、謝德林;既有卓別林、侯寶林亦莊亦諧、有淚有笑,亦有吾蜀前輩文人劉師亮的辛辣。劉氏系成都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善諧聯謔文,出過《師亮隨刊》,著有《師亮諧稿》。如他諷刺軍閥楊森強奸民意,強行拆民房修路的對聯,就極盡諷刺唾罵、詼謔雙關之能事:“馬路已捶成,問督理,何時才‘滾’?民房將拆盡,願將軍,早日開‘車’!”總之,“根本是人道主義也”。而且《序〈高級笑話〉》一文最後更是以排比之勢,叠出其笑料,固有灑脫與超然,亦深蘊滄桑與無奈:“繼往開來,便是正路,不管你反對不反對也。笑愚哂妄,便是啟蒙,不管你小看不小看也。文人有聊,便是君子,不管你尊重不尊重也。笑話高級,便是文學,不管你承不承認也。讀者嘉納,便是金獎,不管你來不來錢也。”他其實在笑世的同時,更是少不了救世之心,盡管他深感自己的渺小。
  “好笑”的黃永玉先生說,講笑話最怕碰到老實聽眾。自然像我這樣對流沙河先生的笑話刨根究底的人,也可稱得上迂闊之老實聽眾,偏要將那生動活潑的笑話說出個嚴肅的道道來,即便不是佛頭著糞,也算不得個會心的解人。倘若真要怪罪的話,還是要怪沙河先生自己,因為他的笑話實在是“笑可笑,非常笑”。“恐怖”的黃永玉先生又說:“聽笑話最怕老實人講聽過的老笑話。……老漢我心裏十分十分之著急和難過,不知道他講完這個笑話之後老漢我如何笑法才好?老漢我實在笑不出來,但不能不笑……我多麽希望到時候能笑得前仰後合,但怕不能。”(《吳世茫論壇》)《Y先生語錄》裏更多的固然是使我“笑得好”,而且讓我“笑倒”的笑話。但偶亦有類似“老實人講聽過的老笑話”,小子不慧,笑不出來。好在這是面對書本,而非當面聆聽,小子笑不笑得出,沙河先生也不知道,沒有幽默得“恐怖”的“黃老漢”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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