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32)

第四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六)

關於進入自己設置的迷路而無法出來的孩子們的命運,我腦子裡另有一個孩子們的傳承故事,雖然也是不可思議的,但是我以為它符合兒童的想像力,合乎現實,不過,這決不是父親=神官對我講的。這故事說,因為過於熱心製作迷路,結果卻從自己製造的迷路中走不出來的孩子們,決不是在迷路之中渴死餓死的一生下來就沒出息的傢伙們。不錯,他們是孩子,但他們是在原生林裡生活的強者。正因為有這種能力,所以才能製作出連自己也迷失於其中的那麼複雜的迷路。連自己也出不去的迷路,對於封閉在裡面也積極地戰鬥者來說,固然也是鐵壁的陣地,實際上他們在五十天戰爭持續期間,依舊鬥志昂揚地活了下去。

他們吃蘑菇、樹籽、山慈枯根、毛蟹,甚至還吃蜜蜂的幼蜂,喝清澈的泉水。而且,他們還磨拳擦掌地作好準備,不論何時,大日本帝國的官兵一旦進來,一定把門關起來全部俘虜。實際上也沒有軍隊的士兵進去過。他們這些堅強的孩子,在他們的根據地迷路裡,很好地進行了五十天戰爭。

五十天戰爭終結時,大日本帝國軍隊讓投降的峽谷和"在"的全體人員在"死亡之路"那裡等候發落,"無名大尉"一個人一個人地按戶籍簿裁判。兩重制的兩人一組只登記一個名字的,"無名大尉"只確認戶籍簿上有名的那個人,讓他回峽谷,整個裁判就是按這方法進行的。但是就大人來說,年齡大的之中因病或事故而死也是自然的,在進行這種裁判的時候,就當時情況來說,未必一個戶籍准有一個人回不了峽谷而被留下來。五十天戰爭中,我們為戰鬥而死的兵很多,臨近結束時就更多。孩子們之中雖有體弱多病而死的,但是為數極少。原則上他們根本就不是戰鬥員,所以戰死的就更少了。在按照戶籍簿點名的"無名大尉"的軍事法庭上,凡是點名叫到的每個孩子,既不在峽谷,"在"也沒有的,全留在森林裡了。後來血腥味十足的傳承說他們全被慘殺了。不過那血腥味太濃的傳說中卻有許多不實之處,孩子們卻有與此截然不同的傳承。妹妹,這就是前面提到的自己陷進自己製造的迷路裡的孩子們依然活得很好。既然五十天戰爭徹底打敗,戰爭結束時我們的非戰鬥員遭到大日本軍隊報復性的屠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說孩子們總數一半遭到慘殺,這樣悲慘的事態,老人們怎麼能容忍?如果結局是那樣,難道當初選擇不惜男女老少全部毀滅抗戰到底不是更好嗎?即使投降時老人們沒有預料到以後可能發生的事,出現於人們夢中始終指導五十天戰爭的破壞人怎麼會在這個問題上有此錯誤?孩子們的傳承中說,實際上五十天戰爭的最終階段曾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五十天戰爭結束的那天,誰也不曾見過但一見面就給人以好感的高個子男人出現於原生林深處的學校營地,把那占總數之半的孩子組成一個隊。領著那個大個子男人到這裡來的是他的直屬部下,也就是那群努力地設置迷路的那群孩子們,於是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組成的這個隊伍,年長的背著年小的,或者牽著他們的手,雖然都是孩子,卻懂得不讓敵軍發覺,在那位大漢帶領之下,小心翼翼地朝原生林的更深處走去。這個過程之後才宣佈五十天戰爭終結的投降,所以,"無名大尉"那麼嚴格的軍事裁判也沒有處刑一個孩子……

妹妹,你既是破壞人的巫女,孩子們的傳承中隱藏著的意義你已經懂了吧。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前,出現於學校營地,把戶籍登記中漏下來的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組織起來的那位待人親切的大漢,不是別人,就是從夢的世界移向現實世界的破壞人。當然,在這個傳承中沒有直接提到破壞人這個名字。孩子們談這個類似民間傳說的傳承時,說他是徐福式的人物!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們所說的徐福,就是率領童男童女三百人,渡到東方之島,歷來在扶桑盛傳的秦代徐福。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人們把帶領村莊=國家=小宇宙二分之一的孩子進入森林深處的大漢,比作帶領童男童女去創建新世界的徐福,但是孩子們不知道這一傳說的內容,常常把徐福掛在嘴邊。學校營地的孩子們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了秦代徐福那樣的人。他們可能只知道那人可比作徐福,別的就一概不知道了。把許多孩子的命運交給了他,孩子們的父母為什麼對這個人絕對信賴?想到這些,那人只能是五十天戰爭的整個期間,一直在人們夢中發號施令的破壞人,在臨近結束時才出現於現實世界,所以人們才相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而且這件事對我們的另一個創建神話也大為增色。那就是,據傳承說,當初由破壞人率領的沿河溯行,到達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封閉的盆地的,也都是童男童女,正因為創建者們是那麼年輕,定居於峽谷和"在"之後,全都活到百歲以上。但是有的人也產生了懷疑:即使有破壞人領導,他的部下全是孩子,怎麼有可能建設新天地,從而懷疑五十天戰爭之後被親切的大漢帶走的孩子們怎麼能開創新世界,然而誰也沒有按這個方向深究下去,只是按傳承往下傳而已。

果然和父親=神官領導的測量工作結果所預告完全一致,以原生林的地理上稱霸為目標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兩天之後發現並佔領了兵工廠。對於"無名大尉"和作戰本部的軍官們來說,這不僅是地理上稱霸作戰行動的勝利,應該說這是他們進駐此地以來的最大戰果,所以使他們興奮無比,這興奮也擴展到駐紮在峽谷的全連士兵。身負重任的"無名大尉"因為擔心進入森林有可能遭伏擊的危險,所以自我克制著沒有去,除他一人之外,所有軍官都調查這個兵工廠去了。兵工廠的工作機械早就撤走,製造、修理中的武器和材料搬了個一乾二淨。那裡留下來的只有弄髒了木板的機器油和切削下來的鐵屑,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爛。軍官們經過一番認真的討論,確認那些工棚等等就是叛軍的兵工廠。從"修羅車"的軌跡看,大致可以肯定,沉重的作業機械已被運走,再次決定跟蹤追尋下去。既然是在叛軍的勢力範圍森林之內,可以預見也許遭到反擊,所以派了經過挑選的三個精銳排,作為追蹤隊出發了。"無名大尉"特意從峽谷向他們發出指令,告誡他們,對於在此地已經生活了幾代的人們的實力不可評價過低,但是他們是否充分理解了還是個疑問。追蹤的士兵很快就被孩子們花費心血設置的假痕跡攪亂了,心裡想著這才是搬重機器的方向而奮力前進,結果脫離了戰列,終於陷進孩子設置的迷路裡。而且,追蹤兵們一個排一個排地進入圈套,如果繼續前進,自然無法出去,當他們在沒有終點的迷路上開始前進時,樹枝上、灌木叢裡、石頭背蔭處埋伏好的盆地軍游擊隊員就開始攻擊他們了。游擊隊員從藏身之處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沒有聲音,突如其來的襲擊,防不勝防。森林裡的大樹很高,日光像霧一樣從枝葉的縫子洩下來,難以數計的蟬鳴聲極大,弓箭的聲音根本聽不到。埋伏者瞄準出現在樹枝所限的狹窄空間的敵人,箭無虛發。在唯蟬聲可聞的巨大靜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傷。沒有一個士兵發現新設置起來的兵工廠。

伏擊者用的西洋弓是從德國體育用品店進口了一張作樣品,以便仿造。根據破壞人夢中指示,在森林裡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遊戲用裝點成武器一般的裝飾性東西一概去掉,讓峽谷會打鐵的從鋼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張。箭是用自行車輻條磨尖做成的。破壞人還在人們的夢中傳授給他們這樣的知識:他們從荒蕪的百草園挖來藥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這種毒液塗在箭上。受了傷的士兵驚慌失措,沒頭的蒼蠅似地亂跑,結果反倒從孩子們設置的迷路中逃了出來的士兵,長期遭受濕疹之苦,就是因為這種毒液的作用。當初破壞人教給他們製造毒液的目的,是讓中箭的人像受電擊一樣暫時休克,昏迷過去而已,決沒想用這種小弓置敵人於死地。但是游擊隊員射中士兵的胸部因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這時游擊隊員便從埋伏的地方跳出來,用割草的小鐮刀割斷他們的咽喉,彷彿是完成一個攻擊程序。

妹妹,我作為一個孩子,從父親=神官那裡聽到的關於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彷彿惡夢一般糾纏著我的,就是陷於孩子們所擺的迷魂陣,總也找不到出口,始終在裡面東奔西跑,結果被埋伏的游擊隊員殺死的那些士兵們的影像。而且那惡夢有兩個側面:一個是夢中的形式,夢中我也是一個肩挎鐵弓的游擊隊員,手裡緊握鐮刀,正要撲向敵人。充滿黃綠光,彷彿在水底的黃昏一般的樹木之間,把土黃色軍裝佩戴紅色軍銜章的士兵射倒。倉猝中箭大驚失色之中便毒氣攻心而斷了氣,但是我還必須割斷他的咽喉。就在我從樹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間,那是難以名狀的恐怖。另一個形式是更單純然而也更恐怖。我是個孩子,以我的才能設置的迷路之中,連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這時胸膛帶箭士兵也迷失在裡邊,於是我和他開始了無休止的你追我趕的遊戲……

第三排在原生林裡只是找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兵工廠,他們追尋工作機械徹底失敗,而且損失不小,但是軍官們卻偏要開始作戰行動。他們作戰的目的是向他們找不到的敵人、而敵人卻躲在樹蔭深處監視他們的游擊隊,表明進駐軍隊如何強大的示威。軍官們視察了那兵工廠的情況回到峽谷之後立刻和"無名大尉"商量,決定實行此項作戰。對於"無名大尉"來說,他對於自己微不足道的處理失當以及作戰失敗,總是耿耿於懷,而且總想盡可能地採取把一切不利轉化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衛上萬無一失。如果從心理類型上來說,他作為一個指揮官是不夠格的。他有個野心,他想趁此機會把過去毫無成果可言的地理稱霸作戰,借此一舉給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認它的重要性。於是再次把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和磁石、分度計交給那些重返原生林的軍官們,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確認了從峽谷的作戰本部到兵工廠這條直線的"無名大尉",為了誇耀這條直線是多麼重要,周密考慮之後,下令砍伐出一條從峽谷向兵工廠長達百米寬兩米半的通道。

這個時候,誰都會想到,"無名大尉"簡直是蠻幹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樹,見過人類之前還從來沒見過陽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長百術寬兩米半的土地,我們當地人把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戰爭一樣施加於我們的悲慘事件。身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對此懷有同感,是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給我看過描畫森林是怎樣生長和發展起來的畫冊才產生的。妹妹,我以為你仍然記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畫冊。開頭的一頁畫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種色調的紅色亮光和影子,簡直讓人激動不已。這樣被燒光了的山山嶺嶺上最早長出來的是草牙。當然也有松樹牙,但是它遠不如藥紅花長得快。松樹成林的時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樹苗,如果栽不怕樹蔭的橡樹或香榧子樹苗,過不多久就會超過松樹……長了幾百年的原生林裡的橡樹和香榧子樹等等巨樹,被外來的軍隊為了開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齊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樹相比,人最壞不過了。

摸不透"無名大尉"出於什麼樣的戰略意圖,在他的作戰本部通向兵工廠的連接線上要開一條長百米寬兩米半的路,為此而伐倒許多巨樹,而且把伐倒的樹和岩石統統清除到兩旁去。這項工程自始至終由第一連官兵負責,整整干了三天。在作業期間,追尋工作機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傳到了全連,所以,巨大的憤怒和不安,使士兵們的作業瘋狂般地加速。峽谷和"在"的造反者,從老人到孩子們,藏身在遠處看著他們殘酷地砍伐巨樹。通過這番經歷,我們當地不論男女老幼,無不再次認識到他們為什麼必須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國戰鬥。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都這麼認為。以這種認識為基礎,對於為了開闢道路而濫伐樹木的軍隊,決定採取毅然決然的行動。

"無名大尉"在原生林開出一條道路之後,就運上來一門足以遠射到兵工廠以遠邊緣地帶的三八式野炮。這肯定也是一項艱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監視著這頂活動的我們當地人的眼裡,幹這項活的士兵們卻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開始此項作業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樹之後的樹墩之間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廠,當他們為了對兵工廠實行暴力示威的炮轟作好一切準備的時候,發號施令的"無名大尉"走上前來,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圍著,怕的是遭到來自樹蔭裡的狙擊。這是他五十天戰爭中最耀武揚威的時刻,所以他高舉起戴著洗得乾乾淨淨手套的一隻手,那隻手一揮,大炮轟然一聲巨響。

炮彈從長百米寬兩米半的原生林夾縫飛出而命中兵工廠。臨時搭建的工棚式廠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現了躥起來的火團。大日本帝國的官兵們為這一巨大勝利而歡呼,喊了兩三次萬歲。那麼,為這純屬破壞而興奮不已的官兵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他們清楚地看見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果誰以前看清楚了也就為時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現。官兵們歡呼的喊聲變成哄笑的吵嚷,淡藍色的硝煙漸漸地飄往高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邊嘲笑邊看著手提白帆布水桶從樹木深處出來的人們,他們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廠的火,救波及樹木的火。起初是好像被兵工廠的火給熏出來或者被大炮震出來的山狸一般的人們彷彿很不習慣拿帆布水桶似地悄悄地從樹木之間溜出來,潑出不多的水立刻抽身撤回……這個動作只用很少的時間完成。開始救火的瞬間就看出問題核心所在而皺著眉頭的"無名大尉",向身旁的副官下第二道命令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提著帆布水桶的人們全都無影無蹤,他們對於百米開外擺好陣勢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這邊似乎滿不在乎,像湧出的地下水又滲進地面一樣,出現於原生林裡但倏忽之間消失於原生林裡……

"無名大尉"下的命令,內容是不是說對於只提著帆布水桶來救火的民眾們,即使是向大日本帝國造反,藏在原生林裡正在抗戰的人們也不要槍殺,或者必須槍殺,這在事件剛剛發生之後也不清楚。仍在哄笑,彷彿趕廟會一樣的士兵跑向那百米長兩米半寬地帶時,從側面的原生林裡一齊開了槍,跑在前頭的四五個士兵立即倒地斃命,緊跟他們後面跑上來幾人也一連串地倒在先斃命的士兵身上。在這混亂之中,士兵們向消失在樹林中的人們開始射擊。下一個瞬間就是兩軍的一場激烈的槍戰。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槍械既然不多,所以開始的一齊射擊並沒有給對方以多大損害。而且提帆布水桶救火的非戰鬥員人數很多,這些人必須趕快躲進原生林才行。向他們追來的士兵邊追邊開槍,結果是救火隊的人一個個地倒了下去。開始時還是哄笑的士兵們立刻大怒,他們用刺刀刺死那些受了傷而跑不快的人們。這裡一時成了阿鼻地獄,但是同時還有另一處阿鼻地獄,那就是向三八式野炮周圍的軍官們投擲手榴彈。這種手榴彈就是被野炮打中的那個兵工廠生產的。假如用手榴彈集中攻擊,那麼,"無名大尉"以及所有軍官也許全被炸死,但是,手榴彈只投了一發,原因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出於戰略上的自我控制,不讓多投,以免引起山火。

妹妹,峽谷和"在"的人們在這之前從未在敵軍面前露過面,五十天戰爭進行中兵工廠遭到炮擊,他們開始救火時,士兵們肆意嘲笑。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一直躲在樹蔭處提著帆布水桶等著救火,士兵們看著好笑的緣故吧。不過只有"無名大尉"看到這番光景極不痛快。此時此刻的"無名大尉"大概意識到自己以及部下官兵們在道義上遠不如森林裡的造反者們吧。然而立刻就開始的血腥大混戰中,看看戰鬥的各個階段無不個個升級,儘管造反者一方是按自己的作戰計劃進行的,但是"無名大尉"指揮下的軍隊,不過是按照自然演變,於混亂之中與對方對應而已。這種對比,"無名大尉"也意識到了吧。再加上他指揮下的軍隊已經遭受損失,可以說已經嘗到兩重三重的屈辱。妹妹,不可逆轉的屈辱思想,把"無名大尉"推到和我們當地人道義高度相比處於最低的位置,也就是把他推到採取令人可憎的卑劣戰術的位置上去。這就是把原生林一把火燒光,把藏身其間的造反者全部燒死。"無名大尉"就是這樣把巨大的恥辱想法藏在心頭而不形之於外,向著他的最終戰術瘋狂地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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