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31)

第四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五)

我們一名重傷員被俘,好歹算給這位"無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戰全面失敗爭回一點面子而告結束。本來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斃敵三名的我方游擊隊,一班卻出了事故。這事故是絕對不該發生的,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漏洞,甚至可以說,由於同一個班的中堅少士、左翼少士行動錯誤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狽。辛虧他們堅持下來,他們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氣,可是來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來。這個游擊班,在迎擊的第一階段確實很有成果。他們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塊岩石的背蔭處,這塊岩石被長得不高樹幹卻粗大的一棵樹上的山葡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因為有這塊巨石,所以才能從大樹的夾縫中能夠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為從這裡能直接射進日光,所以這山葡萄長得特別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們這些孩子們中間極負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對它很感興趣的時候,我每年必給你採來的山葡萄就是這棵秧上長的。當年我就是冒著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險,來到這個連鳥也飛不過去的森林,為的就是采這山葡萄。我總愛回憶這五十天戰爭的插話……

埋伏在這大巖後邊的游擊班,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向這大岩石而來的敵兵是沿著巖山的右邊而來,估計是企圖迂迴而進。左側和大岩石相連的是個稍高的地方,右側只有湧水的細流,沒有路,那士兵想從右側通過就是埋所當然的了。於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側的兵之間的間隔自然縮小,致從岩石左側上來的兵陷於孤立。中堅少士開槍打他,然後往原生林深處退去。隨後從左側跑上來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從岩石迂迴過來的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個,不得已只好後退。但是另一個兵是個精力旺盛的傢伙,勇敢地追了過來。後退中腳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頭腦發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後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著敵方陣地深處的峽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緊追不捨,險些喪命的那個勇敢的士兵也跟著跑下去了。暈了頭的右翼少士等於跳進後續而來的士兵們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虜。即使這樣,他也是前後挨了三槍才被他們抓住的。他立刻被帶到他們的司令部,"無名大尉"還沒來得及審訊他就死了。所以,並不是"無名大尉"從最早的俘虜得到情報而改變了搜山式的作戰方法。話雖如此,對於"無名大尉"來說,抓住俘虜並非毫無意義,是因為這件事誇張成彷彿一項巨大成果,從而結束作戰行動。

右翼少士當了俘虜被運到峽谷之後終於死去的情況,我們的偵察員當然無法看到。和平時期一向被稱為"帶狗的人",他是經營酒和醬油為主的雜貨店的老闆。這位"帶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戰爭初期被害,也就是說,妹妹,既然是還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從峽谷消失的人,那麼,我親眼看到的騎著一輛大個貨箱在車把前面的自行車,頭戴獵人帽,穿一條高爾夫球褲蹬車的"帶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條用多層布衲在一起的紅布帶子拉著自行車,像一條大狗一樣的人,那就只能是錯覺了。但是,"帶狗的人"的狗我卻摸過,我把手伸進它脊背上溫暖的毛裡摸著它那胖胖的脊樑。妹妹,我記得你也和我一起這樣摸過它。"帶狗的人"死後,他的狗還活著,太平洋戰爭中為徵集軍用毛皮而捕殺狗,在峽谷和"在"的狗全被殺光之前它確實一直活著。殺狗的那天早晨,孩子們帶著自己的狗去森林邊上,我沒有自己的狗便領著雜貨店老闆的這條狗去了,我們的目的是讓它和森林裡的野狗成為夥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經喂熟了,我們只是徒勞了一番,它們照舊跟我們回來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紅了。我們當地的大人們,從狗血的腥氣充溢峽谷的那天,會追憶起五十天戰爭結束時像殺狗一般對人的大屠殺吧。

"帶狗的人"是把這個紅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車上往來於峽谷和"在"之間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為瞭解悶似的就對他位於"在"的住家的倉庫旁邊摘波斯菊和除蟲菊玩的小姑娘說:"你是從峽谷某某家抱養的孩子,我帶你去找你親媽去好不好?"據說因此而遭到非議。四十出頭的人而撈了"帶狗的人"這麼個綽號,足見左鄰右舍的人們以及他本人的家屬都不怎麼敬重他。狗雖然像牛犢那麼大,但畢竟是狗,從這個想法把一個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車上的行為來看,他這"帶狗的人"綽號,明顯帶有輕蔑的意思。

這個"帶狗的人"作為游擊隊員在對抗搜山式作戰行動的戰鬥中身負重傷,當了俘虜死於敵人營壘,從這時候起就出現了奇妙現象。這就是,顯示"帶狗的人"是個出乎人們意料;深深愛著他的家人和他那條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細緻的這種現象,使五十天戰爭中戰鬥在原生林裡的我們當地人深受感動。這天傍晚,躲開搜山式進攻方向的非戰鬥員們正要返回原來營地的時候,"帶狗的人"的亡靈很快就出現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邊。我對於亡靈一詞,如傳承所說,只用在有特別意義的場合,也就是說,人的肉體死了,脫離了肉體的魂從這個地方去了別的地方,在這移動過程中,使活著的人們看得見他的出現。讓"帶狗的人"總是折騰得疲憊不堪,一解開牽它的帶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條狗,注視著從樹葉夾縫灑下來的黑紅色的陽光,它像輕煙一般漂蕩的周圍,似乎難禁愛慕與悲傷的感情而吠叫起來。"帶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們正在搬運帳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頭走著,聽到狗叫抬頭望去,只見大樹樹蔭處稀零零的雜草上,"帶狗的人"無精打彩地站在那裡。那形象彷彿供電不足的幻燈片上的人物一樣,還是頭戴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腳上穿一雙為了蹬起自行車時腳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製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著。

"奇怪,你那是幹什麼?不到跟前來,想看看這邊兒,又好像不想看。難道我們是在作夢?"這話與其說"帶狗的人"老婆是對孩子們說的,倒不如說自言自語更合適。就在這時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終至消失。"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與消失,那天傍晚在到達規定下來的營地之前曾經重複了幾次。因此,"帶狗的人"老婆決心把這一情況向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報告。在此之前,父親=神官已經從本地每個老人那裡詳細聽到從神話與歷史的研究出發,明確了的"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的意義。

"帶狗的人"的游擊隊戰友報告說,他是勇敢地進行戰鬥之後成了俘虜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槍傷,遺憾的是他死於盆地偵察雖難以看到的地方。於是,"帶狗的人"的魂魄還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愛犬不知道自己死,還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應該去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死了,等也沒用。還有,他可能想到,作為死者,他應該受到家人的祭祀,於是顯靈於家人和愛犬之前。我以為,他也會想到,如果以一個輪廓分明的亡靈出現,會把大家嚇一跳,所以只好讓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時又覺得家人是否確實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裡沒底,所以才反覆出現多次。像這樣,死後的魂魄猶猶豫豫地出現,過去也有過。對此處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對於死者這樣的魂魄,當然要明確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經告別人世。但是,如果過分露骨地回應,那就失之於粗心大意,觸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顯的禁忌。類似這類的輕率,也許擾亂了死者靈魂的安寧。所以,必須態度十分自然,不驚不詫,對於亡靈的出現,似乎沒有看出他是亡靈,表示理所當然的理解他的死。總之,必須使"帶狗的人"的靈魂得到平靜。如果明天亡靈再次出現,就要以這種態度平靜地對待。這樣,"帶狗的人"的靈魂就得到平靜。必須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讓他明白死後的人按照自然的進程為止……

"老實說,我們看見孩子他爹的身影時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們自然而然的感情!""帶狗的人"的老婆雖然十分悲痛,一直垂著頭,但是此刻也簡單明瞭地說了這麼一句。她接著說:"我們如果對於他過分反應強烈,按他的性格來說,也許把我們一家連那條狗也一齊帶走!可是如果現在馬上表現出對於他毫不懷念的態度,他可能會懷著怨恚之心,作祟於我們一家!我們一定向他表示對於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帶狗的人"的亡靈可能擔心夜間出現會把家人嚇壞,或者以幻影出現時夜間的影像又太淡,總而言之從來沒有讓他家人和狗擔驚受怕過。他的亡靈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則和他的家人和狗過共同生活。為了不影響相鄰的帳篷,還有,考慮"帶狗的人"內向性格和體面與感情,他老婆把帳篷搭在離別人稍遠一點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調教好,亡靈出現時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靈出現的時間裡,他老婆一定對他這麼說:"他爹,怎麼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邊去吧,我們一定堅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裡去啦!"

這期間,"帶狗的人"的老婆請兵工廠給做了一塊作牌位的木板,每當吃飯時必為他備好座位並放好碗筷,於是漂浮於原生林裡黃綠色的半透明的"帶狗的人"靈魂得到安慰。戴著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足蹬防滑皮靴,踏著腐葉土的"帶狗的人"靈魂日漸淡化,出現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終至消失。

"帶狗的人"的亡靈和他聰明的妻子來往期間,正是五十天戰爭處於熾烈的時候。一心考慮必須粉飾一下搜山式作戰行動失敗的"無名大尉",對他的部下說,唯一抓到的俘虜"帶狗的人",知道他確實負傷,但是抬到連部的階段,他還有提供情報的充分能力,通過他獲得的叛軍內情,對於今後的作戰活動給以很大的幫助,等等。因此,"帶狗的人"死後五天仍然被當作活人對待,由於敵軍保密,"帶狗的人"也許覺得自己之死等於兩腳懸在半空,自己這邊的人誰也不知道,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對家人和狗反覆顯靈。

這樣,"無名大尉"繼續欺騙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裡的叛軍的同時,他內心也不得不承認,他作為一個作戰決定者,過去的行動全都錯了。所有錯誤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現為搜山式總攻這一巨大的作戰行動。這一天,大日本帝國軍隊實際上陣亡十二人,然而給予森林裡的叛亂者的損害,卻只有把誤入自己這邊陣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殺而已。由此可見,如不明確改變戰鬥方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只能陷於泥沼之中。但是,由於連續作戰失敗而不得不改變戰術的原因,主要是接連失敗導致士氣低落。

於是"無名大尉"根據審訊"帶狗的人"所得的情報採取的行動是,向五個排下達了進攻指令。他說服小隊長們,在這次作戰行動上,不用說發現敵陣,即使和敵人遭遇,決不是第一位的問題。因為,這一新的作戰行動主要目的不在於制服每個叛徒或叛徒集團,而在於控制他們賴以作為根據地的整個原生林區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稱霸。而且這種構想表面上從審訊俘虜開始的,但是實際上自從"無名大尉"率軍進駐盆地以來,一直悄悄地不斷思考,進行了根本性的探索。這位"無名大尉"雖然是職業軍人,然而他卻是一個考慮問題時越過單純的軍事現象,深入思考敵人最本質的核心問題的人。而且,儘管平素很佩服這位連長的部下們懷疑他盡作白日夢並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舊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戰爭的本質。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得到周圍的支持,現在它把所有成員都網羅進森林全區,形成地理上的稱雄。儘管"無名大尉"對於它的神話與歷史一無所知,但是,對於現在扔掉峽谷和"在"而逃進背後之地的森林,以此為根據地的男女老少總動員的造反人,可見這原生林對他們來說具有特別意義,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對於這原生林沒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麼,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麼能背叛大日本帝國,而且怎麼能靠這些藏在森林裡的人進行戰鬥,而且又怎麼能夠頑強地持續下去?而這種信仰又僅僅限於這一個地方的頑民們才相信,純粹是頑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只要不把這頑固思想的根斬斷,男女老少在被徹底消滅之前,他們絕對不會停止以此森林為基地的抵抗吧?這是一件本來不該發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國軍隊卻不得不面對被迷妄所驅使的頑民們的抵抗這一始終棘手的問題。如此冥頑而暗淡的局面,現在必須著手處理。

為了打開這個局面,應該怎麼辦?圍繞這個盆地的森林,按地圖上的記載來看,不過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行動已經明確表示,把它絕對化地看作特別地帶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絕對控制!從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來看,那上面說,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說了,即使原生林外圍的地方也包括在這個地區之內。這片土地不過如此,它是塊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地方。但是把這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廣大天地的頑民們,卻堅決相信,只要鑽進這裡就能對付皇軍,抗戰到底。根據某種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這塊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國全部領土同格的存在……

"無名大尉"為了打破他們這種想法而制定的戰術是:拿著指南針的排長走在前頭,他後面是五個排的兵成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現在按照"無名大尉"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所畫的紅線,直線行進到達原生林深處之後,再按原來的路線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偏離二十度軸線畫一條紅線。五個排的兵力的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然後按原路回來。大日本帝國軍隊重複了十八次這種作戰行動,結果是頑民們似乎堅信彷彿大海一般深而且廣,堪稱游擊戰基礎的原生林神秘之力雲消霧散。這峽谷和"在"的背後地整個區域地理上的稱霸由他完成了!

事實非常明顯,"無名大尉"的作戰,是從進駐此地那天爭奪泉水的戰鬥開始的。這些戰鬥,與其說自己這方面屬於主動、能動進行的,莫如說一切局面全是被迫被動的對應更恰當。聯繫這一點,也許可以這樣說,這個地理上的稱霸作戰,倒是這位"無名大尉"本人也從圍繞著盆地的原生林的總體受到了咒術般的影響而產生的。他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陰影,作為象徵行為,他本身需要這樣的地理上的稱霸作戰。作為這種心理療法的一環而實行的五個排官兵按指南針所指,成一列縱隊行進的作戰,如果要列舉它的現實軍事行動效果,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無名大尉"開始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的頭一天,森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對於五個排官兵一列縱隊的行進究竟意圖何在,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但是從他們行進的形式來看,很快就看出來,這是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說,這是"無名大尉"讓他的部下搞示威運動,把這示威運動的中心內容通過最前線傳遞給老人們。老人們手頭也有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地區五萬分之一的地圖。老人們之中,甚至還有測量原圖時幫忙協助的人。和峽谷的"無名大尉"往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畫的直線一樣,老人們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戰本部的地圖上畫了直線。地理稱霸作戰的第三天,確認他們的行動每天向右移動二十度之後,老人們雖然沒有冷笑,然而卻是心情十分舒暢地慢慢搖了搖頭。因為,這就等於預告此後一連十幾天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作戰行動,我們的地方軍隊有了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戰本部的老人們也漸漸明確地感到,"無名大尉"按五萬分之一地圖的地理上稱霸意圖所象徵的一切,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為,從作戰本部的老人直到我們當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國製作的五萬分之一的所謂地圖,它表面輪廓倒是峽谷和"在",而且圍繞它的原生林也描畫出來了,但它不是有其獨特的神話與歷史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地圖。

於是老人們召集了年輕人,讓他們把本部的營地從大日本帝國軍隊侵入森林的必經之路轉移到安全地帶。並且向他們出示了用紅鉛筆標明的以峽谷為出發點而畫出放射狀紅線的地圖,說明大日本帝國軍隊每天所走的路,同時也說明了那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實際上並不是咱們生息於此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圖。這對於我們當地的軍隊來說,是為了提高士氣最好不過的實物教材。他們說:"來測繪地圖的外地技師們,對於我們的地理情況一無所知!不論哪裡的村莊,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們只是想,測量這些地方的時候用等高線一畫就算完事!對於我們這地方,在測量技師看來,只是看起來畫上等高線的一張圖而已!這樣的測量技師製作的地圖,怎麼能算得我們當地的真實地圖?甚至破壞人的大白楊樹所在之處在哪裡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圖上標著的卻是神社的記號,這有什麼意義呢?那是測量技師來到的時候,這裡臥著一頭牛,那裡鳥在飛,看到這些就標上牛的記號和鳥的記號的地圖!以後你們這些年輕人必須製作出我們當地的真正的地圖!"

總而言之,"無名大尉"夢寐以求的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目的在於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給與心理上的破壞力,結果以垮台告終。但是每隔20度以直線從峽谷派出的放射狀一列縱隊士兵們的行動,雖然是個大致的估計,卻收到很大的成果。連日來"無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說純粹出於偶然,走在一列縱隊前頭,渾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們當地軍隊的兵工廠了。這從大日本帝國軍隊方面來說是意外的僥倖,然而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首腦人物們來說,卻是地理稱霸作戰以來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的大事。老人們和父親=神官,理解了"無名大尉"的作戰及其邏輯與規則的時候,從他們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邏輯是毫無意義的,對於那機械的規則性卻考慮它可能帶來麻煩事態,便去了兵工廠。老人們和技師商量:"這個工廠的設備不能被他們發現、破壞,應該採取必要措施。"

開頭階段,技師除了他經常擺弄的那工作母機之外,對別的概不認真思考。他以為,對方軍隊根據粗略計劃橫斷原生林的偵察活動,不可能發現已經偽裝得很好的兵工廠。如果發現了,也是借助於偶然的力量,如果是偶然,那麼,在森林裡往這裡那裡移動就沒有意義了。總之,技師的反應僅僅如此而已。不言而喻,以峽谷為起點,只要放射狀地向外擴展,按直線成一列縱隊前進,那麼,越是讓兵工廠往原生林深處後退,被發現的可能性越小。這個道理,技師是一清二楚的,但是當時工廠必須從早到晚一直開工,電線又是從峽谷的輸電線接來而且還得埋到地下,再接到兵工廠,從庫存的器材來說,電線已經再也沒法拉長。既然如此,工廠只有冒著被一列縱隊的偵察隊發現的危險,趁沒被發現,趕緊搶修急用的武器才對頭。

開戰以來他一直是超負荷地活動,十分疲勞,這個時期讓技師干他專門機械工作之外的事,一般說來是落後的舉措。然而耐心很強的老人們明知很難說服技師但仍不死心。老人們搜集並出示了科學的記錄,向他說明兵工廠危機的可能性很大,並想再次對他做做工作,因為這位技師是個以科學態度對待人生和工作的人。妹妹,在這一點上,父親=神官也發揮了重要作用。"無名大尉"發動地理稱霸作戰的那一天,向老人提出要在他們的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畫上直線這一提案的,就是父親=神官。一直按五十天戰爭的經過,始終無懈無怠進行分析的父親=神官已經看清楚,敵軍指揮者的性格是不論什麼事,一幹就要徹底地幹下去,近乎偏執一般。於是父親=神官主張,我方如果要準確地應付敵人,靠計算和測量就能知道兵工廠能不能被橫斷原生林的敵軍縱隊前進中發覺。得到老人們同意之後,就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每隔20度畫上線,然後把它換成實際的森林地形,按現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走過的蹤跡愈來愈一致的情況,就弄清楚了以後他們的行進路線。有土木工程經驗的都派去當工兵協助他們,妹妹,我以為很可能確實如此。為了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父親=神官差不多學習了所有相關領域的基礎知識,測量方面的知識他也相當豐富。通過他的作業,查明了兵工廠確實和敵軍的行進路線完全吻合。然而當時敵軍連日來橫斷原生林的僅剩下最後兩天,形勢非常緊急。父親=神官雖然知識豐富,但是他沒有在技術上經過實際鍛煉,這大概是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測量作業上了。當他把客觀的資料給技師看的時候,他畢竟是搞科學的人,他不能不承認事實。

於是徵得他的同意,開始了緊急疏散兵工廠的行動。

從敵人偵察路線上疏散機械和資材的作業,作出決定之後立即開始行動,但是,即使如此,從來自峽谷的放射狀軌道前進的情況來說,敵兵僅僅從距離40度的地方通過。而且本來光線就暗,又加天已黑了下來,敵軍行動固然困難,我方疏散隊作業也難以進行。於是當天早上,等帶著磁石的先導者以及後續的五個小隊砍伐擋路的小灌木進了原生林之後,便開始了作業。在待機的時間裡,從暗綠微明的對面看得見穿土黃色軍服的人影,軍鞋踏在倒木和滿是碎石斜坡的腳步聲也聽得見。疏散隊作業員中的孩子們也耐心地等待他們過去。假如年幼的孩子害怕而嚇哭了,敵軍一定派偵察兵尋聲而來,那樣,這天早晨集結於兵工廠周圍、等待開始作業的我們當地幾乎全體男女老幼,也許就被發現了。

成一列縱隊的五個排的士兵過去之後,我們的青壯年主力就開始移動工作機械。疏散作業開始晚了也有它的有利之處。那就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如果把他們偵察已畢的地方都看作安全圈,那也就說明全境搜查原生林的活將近結束。當初對疏散持懷疑態度的機械技師待作出正式決定之後,便通宵加工制做搬運工作機械的工具。森林裡有許多倒木,把干了而且堅固的絲柏破開,掏空中心做成船形的專門搬運重東西的"修羅車",峽谷和"在"的木匠全來幫忙。這種車在五十天戰爭之後一直扔在"死人之路"的旁邊。我就曾上到它那厚厚的非常結實的檯子上玩耍過。我一個人玩的時候,總是滿腦子回憶起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內容,儘管我知道五十天戰爭關於"修羅車"的傳承,但是我總覺得它和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溯流而上時,把船解體用船材做的雪橇是同一種東西。據說,機械技師是在夢中得到破壞人的傳授,才造出古代搬運用具"修羅車"的,總之,和我幼少年時代不著邊際的幻想結合起來的五十天戰爭中搬運機械所用的"修羅車",同創建者們溯流而上時的雪橇聯繫起來,是有神話根據的。

體力充沛的青壯年那班人把工作機械裝在"修羅車"上橫穿森林。另一個青壯年組把埋在地下的電線起出來改埋到通向兵工廠的新建地址。至於搬運作業用具和半成品武器,以及搬運廢品處理場上類似備用品的事,就由全體婦女和孩子們承擔。敵人向原生林深處行進的一列縱隊,走到傍晚準能回到峽谷的距離處就得往回走。大概是準確地掌握了他們往回走的時間,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一切作業幹完。但是,最後階段人們看得清楚的是,從一列縱隊士兵造成的獸道上是橫穿過去的,是裝載沉重工作機械的"修羅車"軌跡。本來應該動員所有的人一齊動手作一番偽裝,實際上從決定疏散作業的老人們直到負責的大人們都對這件大事馬虎大意了。

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孩子們卻是活躍起來了。此刻之前他們搬運兵工廠資材時從中發現其中有德國制的槍支模型,居然隨便地而且起勁地玩起來,那些現時參加戰鬥的少年兵或少女兵早已忘掉緊張。起初,孩子們的代表對老人們說,"我們曾經在這原生林邊上常常玩迷路遊戲,我們的對手是追蹤班,我們把自己的腳印掩蓋起來,再製造各種各樣的假腳印,千方百計地讓他們總是追蹤下去的一種遊戲。然而被那些假腳印牽著鼻子走的那幫人不知不覺地進了設置的迷路裡,簡直不知道如何從哪裡脫身退回原路。這種遊戲就是騙追蹤者的,我想按這種迷路遊戲的方法,讓孩子們分成幾組製造迷路,在"修羅車"留下來的軌跡周圍露出多瓣葎草花一般的假痕跡,讓敵人走進迷魂陣……"

得到老人們的同意之後,孩子們立刻推舉出迷路遊戲的高手,由幾個組編成一個排,開始活動。傍晚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的一列縱隊回來之前,孩子們把必須遵守的規定談妥。讓探索隊走在前頭的軍官發現,他們砍伐之後打開的直線通路上有"修羅車"的軌跡橫穿了過去,雖然想到時間上已快天黑不能不著急,但是仍然讓士兵們驗看了周圍。然而他們被孩子們設置的迷路所迷惑,總也接近不了明確的目標。於是這位排長就斷定,這所有軌跡全是為了讓他們在森林裡迷路而故意設下的圈套,便整頓隊伍回到峽谷去了。所以,在新地點設立起來的兵工廠從第二天起就平安無事地重新開工了。

但是疏散作戰這一天,作業結束之後帶領孩子們回學校營地的教師們發覺缺了幾名。去向不明的學生全是選出來設置迷路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大範圍地搜查了原生林,但是沒有發現他們。夜間到峽谷去偵察的人回來也說,大日本帝國軍隊也確實沒有俘虜過孩子們。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孩子們各自完成了迷宮的關閉之環以後自己卻迷在裡面,根本無法出來。但是學校的孩子們都認為,這並不意味著迷失的孩子會死在森林裡。因為據傳承說,從進了迷路的關閉之環以後的瞬間起,孩子們就脫離了外部的時間影響,成了原生林的永遠的孩子而不停地走動。妹妹,一直延續到我們這一代孩子的對"死亡之路"畏怖的感情,是不是成了進入自己設置的迷路而永遠走下去的契機?"無名大尉"構想的地理上稱霸作戰,不僅沒有清除掉原生林咒術一般的力量,倒反而使它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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