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33)

第四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七)

父親=神官在談五十天戰爭中,也並沒有把"無名大尉"看作侵略我們當地的野蠻人之中的最野蠻的人。因為,"無名大尉"這樣的人,從他的人格本質上來說,他決不是個野蠻人,心理上沒有稱得上恥辱的污點。"無名大尉"一睡覺破壞人就立刻出現,夢中的"無名大尉"把勳章背面朝外戴在軍裝的胸前,還戴著一個腎臟形的恥辱標記。"無名大尉"在指揮作戰的白天,也常常出現目眩似地作白日夢,在這白日夢中,破壞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無名大尉"軍裝上的恥辱標記。就在這白日夢反反覆覆地捉弄他的過程中,"無名大尉"即使醒著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地摸摸他軍裝前胸上腎臟形恥辱標記。為了使對於連長這種奇怪的舉止大惑不解的部下理解,"無名大尉"把套著軍刀的紫色絹套做個腎臟形的口袋,裡邊裝上棉花釘在軍裝上。但是那腎臟形的標記做得毫無精彩可言,不像個勳章,倒是"無名大尉"內臟的癌症擴大,終於顯現於皮膚表面,然而他的部下卻沒有一個看出那是恥辱的標記。如果每天例行的作戰會議上,軍官們對那紫色絹塊有了懷疑,那麼,過不多久"無名大尉"的威信就有可能大大降低。但是,儘管他照舊作白日夢,然而他逐漸加強了指揮作戰的活力而補償了缺陷,所以更加獲得了全連的信賴。

由於森林兵工廠遭到炮轟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撲滅,我們當地的人們又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發生了激烈戰鬥,就在這一天,"無名大尉"對全連官兵下令說,今後峽谷的水一概不准飲用。並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糧食的運糧隊,要趕快加緊運水。"無名大尉"想的是他幸虧未遭手榴彈襲擊,想回峽谷的時候一陣眼暈作了白日夢,破壞人在夢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這道命令。戰鬥既然發展到這個階段,破壞人對他宣稱,對於進駐敵軍唯一水源的泉水,現在已經投進毒藥。違反"無名大尉"的命令,從引來泉水的竹筒打水飲用的人立刻發燒躺倒,所以大家對於連長的明察非常感動。

如果"無名大尉"始終按白日夢中和破壞人的聯繫指揮作戰而獲得成功,那麼,他作的白日夢自然是積極的、有效的。但是在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上,常常表現出多義的語言與行動的破壞人,並不是只對侵略我們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侵略者們在白日夢中發揮對敵有利的作用。糧食輸送隊因為洪水之後修復了設施,有可能利用卡車沿河上行運到能通汽車的村落,然後再用人力往上挑,因為今天加上了水運,所以產生混亂現象。在運送的中轉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裝水的家什裝上水等待運走的階段,又出現了人手明顯不足。因此,頭等大事是把運水隊打發走,然後從村落裡徵集民眾,讓他們挑著糧食上行。為了保護運糧運水的民工免遭森林裡的造反者傷害,當然需要派軍隊護衛。運糧隊的夫子主要是農民,他們擔著糧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壞之後的山道上緩緩前進,距離大日本帝國軍隊進駐的盆地三十多里的地方天就黑了。擔任護衛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個人心裡著急,催促這個行列加快前進,但是挑著重擔的夫子們的腳步無法加快。護衛的兵們又不說出這樣有可能遭到森林游擊隊的襲擊。因為他們在深山的盆地裡進行過長期演習,在走夜路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變化。挑重擔的夫子們以前還流露出不平不滿,可是現在卻表現對這宗活計很感興趣,整個隊伍有股活力。還不僅這些,隨後是運送隊員的人數漸漸地多出來了。結果是擔任護衛的士官和兩個兵扔下運糧隊逃跑了。於是大量糧食就進了原生林裡游擊隊的帳篷。

"無名大尉"常常被白日夢困擾,原因大概是由於強韌的意志以致身體過於勞頓而導致衰弱。事實上"無名大尉"必須在夢和白日夢上反來復去地和破壞人打交道,那比睜著眼睛時候指揮作戰還累人。但是軍醫提出要消除夜間的多夢而讓他服高效安眠藥,他卻斷然拒絕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礙他作夢,所以,進駐盆地以來,臨睡前一滴酒也沒喝過。假如破壞人突然不出現於夢中了,他倒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很不是滋味。"無名大尉"對於每次同盆地人們的戰鬥,覺得有些行動實在難以弄清它的意義,他不管夜間之夢也好,白日夢也好,總是要求破壞人給以說明。"無名大尉"軍事活動的主要內容並不是每天的戰鬥,而是把重點放在夢中和破壞人一決雌雄。

炮轟兵工廠剛完,追擊從原生林樹叢中出來救火的造反者,並且殺傷許多,但是這次攻擊還有個次要的發現,那就是發現這裡有成排成行的大糞池。發現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擊的士兵收不住腳,許多人掉了進去吃夠了苦頭。那些糞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峽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糞池的內壁和底部全用產於原生林但離此稍遠處的粘土抹好夯實的。掉進去的士兵名副其實地慘遭滅頂那麼深,可見夠遭罪的了。鋃著矩形粘土邊緣的這些糞池,每個有橫排的五鋪席那麼大,一共六個,而且集中在一個地方。根據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制定地理上稱霸方案的"無名大尉"對於那些糞池相對於峽谷的位置,作了這樣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邊緣的樹伐倒,那麼,不論從這六個糞池的哪一個位置都能看到直對峽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處走地形越有多種多樣的起伏,有的地方還有積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這些窪處和折皺處同地形學上對立的地方,特意選擇了這種突擊的地點挖了大糞池,而且特意從遠處運來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並且砸實。一般的習慣是把大糞池安置在背蔭處,為什麼選擇原生林的向陽的地方,而且還把四框邊緣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糞坑裡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說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臭不可聞的戰術,沒掉糞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這個圈套的人們一樣嘲笑設這種圈套的人,不過對於這種消極戰術,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們搞體力勞動的人們幹的,這一點,只有"無名大尉"持懷疑態度。

於是"無名大尉"在護衛人員保護之下視察那裡的周圍情況,特別是在它的附近發現了造反者的根據地,然而卻沒有看到那裡有許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跡。這次探索之行倒是給他帶來了新的難解之謎。也就是說,按照計劃設置的糞坑裡,那糞尿是從別處運來的,然而問題是:出於什麼目的,費這麼大的周折花費這麼多的時間?"無名大尉"詢問了出現於夢中的破壞人,他倆都站在夢的情景之中,破壞人在"無名大尉"面前,以和從前完全一樣的談話方式,講了設置糞坑的意義也就是破壞人的企圖: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峽谷和"在"的人們將沉於自己創造的水庫裡,隨後就必須重新建設這片戰爭全過程中荒廢了的土地。這是一項用通常手段絕對無法完成的大事業。單就農業經營來說,如果不引進新思想,那是難以復興的。於是首先作為一種試驗,把從原生林到峽谷一直聽其自生自長的雜木林這一帶,開闢成桃、梨、葡萄果園。藏在原生林裡戰鬥的人們的糞尿,要從糞坑的高處開一條溝,讓它流下來,利用它作肥料。

這就不能不引起"無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為宿舍徵用的民宅廁所已經滿坑滿谷,淨把這些糞尿當作廢物往河裡排放。另一個新的恥辱是對於夢中從破壞人領導之下一直搞叛亂活動的人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這種恥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分擔。"無名大尉"自己訂的作戰計劃逐個失敗,現在一籌莫展也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從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國軍隊進駐此地,鎮壓叛亂,但是在道義上,同反叛者們相比,還差兩三個檔次,處於劣勢。而且這是一場何時結束難以預卜的戰爭。日夜焦頭爛額地考慮這些問題的"無名大尉",瘋狂地向著擴大這項恥辱的方向開始狂奔,決心使戰爭的局面流動化,並且逐漸地找到了鞏固這種決心的因素。

軍裝前胸上的腎臟形標記,使自己明確地重新把握住牢記於心的恥辱,絕對不放棄繼續鎮壓頑民的"無名大尉",抵抗著偶有停頓的白日夢的引誘,在學校院子裡不停地走動。他要和夢中威懾他的破壞人抗衡到底,揮著手臂,跺腳頓足,遠比進駐此地之後那天早晨在十鋪席大的那塊峭壁平台上跺的還響。這些,我們當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轉告下去。這些人就是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奮鬥不懈,隨後被大日本帝國軍隊襲擊負傷,終於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學校教室裡的俘虜們。因為他們傷勢嚴重來不及跑進樹林深處而被俘。被收容的這些人,儘管軍醫未加歧視,像對待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負傷者一樣給以治療,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軍醫大公無私熱心治療的態度,背景可能和"無名大尉"恥辱感的萌發有微妙關係。但是,被生俘的他們這些人,受到集中的審訊便是必然的了。"無名大尉"親自審訊。教室的地板上鋪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虜們可能以沉默不語抵抗審訊了吧?但是事實完全與此相反,"無名大尉"稍微表現出一點熱情,他們便口若懸河地說個沒完。據說,軍官們生了氣,說這哪裡是深山老林窮鄉僻壤百姓的話?妹妹,其實城市出身的職業軍人們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樂生,希望長壽,信口開河,謊話連篇,達到逗人一樂的目的,這類行家裡手,不乏其人。俘虜們在原生林裡呆久了,為了安慰無聊居然碰上了甘願聽漫無邊際的閒聊,自然高興,所以,雖然受了傷躺在地上,可是依舊勁頭兒十足地大談特談。他們各自談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邊。和他們的證詞無法比較對照。因此,"無名大尉"把他們的證詞也無法用於作戰上。"無名大尉"和他的軍官們漸漸明白了他們談話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傷只能躺著的他們也難免遭到報復。然而不管他們發燒得直喘氣,體力消耗已盡,仍然讓他們陳述證詞,而這些俘虜們無一不確信自己所說全是實情,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

第一號俘虜說,這個抵抗戰爭是從整個中國以及藏在長白山脈的朝鮮反日游擊戰傳過來,組織了共同戰線,甚至不久就有援軍到達,實際上自己就是負責和海外聯繫的負責人,他胡編亂造地大談特談,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他瞎編的中國話和朝鮮話,而且反覆強調他的話沒錯。而且還說,自己現在雖然已成俘虜,援軍仍舊能到。實際上在森林裡的作戰本部開會時,學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師曾經提議,要向國際反帝國主義力量呼籲這一事實……

第二號俘虜說,把在原生林發現的新礦物送到德國加以精煉,以它為原料,研製出新型炸彈,再把它拆開,做成外觀像鋼鐵製造的玩具再進口。說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廠大概已經組裝完畢。森林裡的士兵之所以那麼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廠的火,原因就在於,炸彈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學物質,如果把它弄丟了,半個森林就可能一掃而光。

俘虜們的證詞也不完全是好戰的這類瞎吹鬍說的話。這第三位俘虜就談原生林的軍隊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和談條件的。他是峽谷的郵政局長,這是一位學問淵博讀書好學的著名人物。妹妹,他從負傷到恢復,一直到我們長到記事的時候,始終任局長。媾和條約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們充分討論之後提交"無名大尉"的。這份草案實際上是他以"巖波文庫"中的康德的(為了永遠和平》為綱領寫成的。妹妹,這是以父親=神官給予我的教育為線索,後來我自己弄清楚的。郵政局長認為,作為結束戰爭的條件,無論如何必須以下述原理作為媾和條約的基礎。即:"秘密地保留將來可以發動戰爭資材的和平條約,決不能看作和平條約。""獨立而成立的任何國家(大小如何在這裡不是問題),都不得以繼承、交換、收買或贈與的形式而把別的國作為自己所有。""常備軍應該廢除。""國家不得因有對外糾紛而發行任何國債。""任何國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國的體制及統治。""任何國家決不允許和他國之間在戰爭以後的和平時期,相互之間有不能信賴的敵對行為。例如使用暗殺者或毒殺者,廢棄投降條約,以及煽動暴動等等。"

"無名大尉"的性格雖然不形於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對於對方的話總是要聽他說完,不過他對於這些俘虜的話卻漸漸失去耐心,特別是對於根據康德的話解釋媾和條約原理的郵政局長,終於想加以阻止,用軍靴踏得瀕死的重傷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響。大概是關於全部廢除常備軍的構想一定完全超出他這職業軍人的想像。但是,妹妹,我覺得和大日本帝國對抗的我們這片土地,作為一個自立的國家,或者超過這個程度的國家,郵政局長坦率地表明我們對於永久和平的構想,我感覺非常痛快。儘管照搬了康德的話,那條"國家不得因有對外糾紛而發行任何國債"這一條,難道不是說得很好麼?比如對於此次山間的造反者們發動的這場戰爭,大家不是已經開始擔心大日本帝國將要發行國債嗎?

"無名大尉"在逐漸地受到內心苦悶而扭屈的憤慨所苦惱之中,聽了這些奇怪的證詞。但是他對於這些俘虜們也不再用憤慨的態度對待了,因為他知道這些俘虜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這一兩天之內就要斷氣的。因此,"無名大尉"把審訊俘虜的事交給他的部下,一個人到學校院子裡去,在驕陽似火的太陽下胡亂踱步。抬眼望去,圍著峽谷四周的原生林無邊無涯。不論朝哪裡望去,他總覺得彷彿破壞人的眼睛也從那裡望著他。他低頭走了四五步就覺得腳下不穩,一陣心神恍惚,原來破壞人那張面孔在他的白日夢中出現於他的面前。此刻的"無名大尉"馬上想到,受傷的俘虜們的那些證詞無一不是破壞人告訴他們的肆意嘲弄的話。"無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須鎮壓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卻由破壞人指揮的作戰,前途是絕對的一片漆黑。然而這漆黑到什麼程度,只有破壞人才能從從容容地測得出來。

於是"無名大尉"不顧當著他自己的部下們的面,甚至連想當峽谷和"在"的消息靈通人士,不論什麼都想看個明白記個清楚的俘虜們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難以抑止悲憤,狠狠地跺腳頓足。"無名大尉"瞪眼瞧著軍裝上紫色腎臟形標記,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進了恥唇的深淵,發了瘋一般地下了決心:把這幫討厭傢伙的森林全部燒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無名大尉"對於把他的舉措瞭然於胸的破壞人大肆恫嚇,而且自己決心推行這種殘暴手段,但是向部下們發佈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躊躕了。逼迫"無名大尉"的,已經不僅是出現於夢中的破壞人和原生林裡的造反者們。派"無名大尉"指揮下的連進駐此地的營部首腦們,早就不滿意他維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統率情況了。甚至大日本帝國軍隊最高位置的大元帥陛下所屬整個命令系統,現在無不對"無名大尉"施加巨大壓力。因此,"無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燒光,五十天戰爭不能結束,而且他自己難洗掉恥辱,遺恨之心永遠難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頓足以表決心。然而"無名大尉"又為什麼隔了一段猶豫時間呢?

"無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燒原生林的命令麼?他是不願意把讓自己的手和靈魂弄髒。為了反抗大日本帝國而鑽進森林,雖然軍隊每次進攻都一定給以還擊的一群頑固之民,但是把婦女兒童全都燒死的作戰,實在有污自己的手和靈魂了。把造反者全殺了也未嘗不可,但是為了殺戮他們,居然把遠古以來留下的這廣大森林一把火燒光,永遠留恥辱歷史的這種作戰實在難以發動,更不願意發動。然而如果全連反對他的這項意見,反覆地陷於白日夢境的"無名大尉"必然被當作瘋人而奪了他的兵權,綁起來關進禁閉室,看來這樣的一條路並不遙遠了。作為職業軍人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屈辱,想到這些,難道"無名大尉"猶豫不決的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嗎?

即使"無名大尉"把猶豫期間再無限期地延長下去,既然能夠對抗出現於夢中和白日夢的叛軍領導破壞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燒原生林,那麼,他就只好走這一步了。實際上本連的上層領導已經和"無名大尉"一樣,都有最後決戰的預感。而且,起初士兵們也把五十天戰爭看作毫無意義的開玩笑,正因為如此,所以作戰上碰到種種困難,讓他們著急、生氣,現在已經醒悟,必須使這場戰爭獲得徹底勝利。"無名大尉"不惜背負著巨大恥辱,痛下決心,下令燒光原生林的這一天,全體官兵彷彿挺身參加一場神聖戰爭一般,高舉點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廠之戰中彈受傷又被刺刀刺傷的俘虜們,其中有五個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傷情惡化,處於嚴重狀態。他們的家屬半夜裡來到教室,站在即將斷氣的他們周圍,從老人到孩子,一律低著頭沉默無語。前面業已提到,太陽一落,藏在原生林裡的武裝力量就能涉足峽谷,但是,儘管這樣,收容俘虜的小學校既然是軍隊的連部,就不可能沒有站崗放哨的。像水滲進來一般突破崗哨而來的家屬們,圍著快要死的親人那張草包片而坐,一言不發,把兩手放在膝上。滿月之夜,高掛中天的一輪明月照亮了整個峽谷(這樣的月夜,從高處俯瞰,整個峽谷就像從原生林的大海裡露出來的一般),也照進俘虜們緊靠窗戶的不能再簡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親切而仔細地看著傷者及其家屬們的臉。給說話就要嚥氣的人準備的最後喝的水,是原生林湧出的最好泉水,分裝在帆布桶裡,那每個水桶裡都映出一輪明月。

原生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知道俘虜們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線的巨大危險把他們的家屬們送進來,是因為什麼作出這項決定?是"帶狗的人"亡靈顯過靈,說是他死了之後才想念起他的家屬,有了這番經驗,所以才冒著風險把家屬送了過來。這麼辦,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戰傷者的亡魂還得去原生林的麻煩。然而根本的原因還是為了滿足他們告別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裡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軍隊的士兵發現了現在坐在死者枕旁不勝悲痛的五個垂危者的家屬們,有的大吃一驚,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總之反應不一,但是最後使他們一致由衷憤怒的是,拒絕給他們清泉之水,這回卻給俘虜們運來了這件事。

對於士兵們發現的垂危俘虜們的家屬們,"無名大尉"作出的決定是:炮轟兵工廠時戰死的造反者已經暫時埋在操場旁邊的草地裡,死了的俘虜也該如此。死者的家屬們是怎樣在有人站崗放哨的情況下溜進病房的,當時對於大日本帝國軍隊曾犯過什麼樣的犯罪行為,要審訊明白。在小學校周圍站崗的士兵之中,據報告說已經有四個人失蹤。實際上這四個兵是被護送那些垂危者家屬的游擊隊員綁架去的,在原生林裡就把他們放了,下午他們回了隊。審訊之後,死者家屬作為森林裡造反者第一批自發地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的人,受到寬大處理。"無名大尉"對於他們這批投降者如此處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轉變戰局的希望。所以,審訊死亡俘虜的家屬時他也參加了,而且對於他們過於任意的要求,"無名大尉"根據自己直接的判斷全部答應並指示屬下照辦。所說的過於任意的要求,是從"無名大尉"和他的屬下們這邊來說的,但是從死了的俘虜家屬這邊來說,卻是合乎他們權利的要求。他們希望的只是他們陪伴著五位死者的遺體走到操場旁邊,一直目睹葬完為止。在學校的背蔭處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們視線之中,指揮埋葬的士官和擔任此項作業的士兵們,把草包片包著的五具屍體運走。葬人的坑已經挖好。死者家屬們既然是主動投降的人,當然就用不著特意派兵監視。家屬之中有老人有抱著吃奶的孩子而且還有領著一個小孩子的年輕母親,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氣孩子似地來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屬都有一位年紀大的家長帶領而成一家,無不表現出這峽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這個事態毫不沾邊的自然舉止,舉行給他們的親人送葬的儀式……

他們這個行列在操場的一半處全部顯露出來的時候,好像是有了望者發了信號一般,從森林的高處一齊大奏送葬哀樂,哀樂響遍整個峽谷。妹妹,我希望你回憶起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中的大怪聲時代。這個盆地的地形構造最能使巨大音響遍及各個角落,而且效果極佳。藏在森林裡的造反者們的軍樂隊,是破壞人在大家的夢中教會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規模的音響構造最關鍵之處,再加上我們當地早就有從德國進口的樂器、音響發生器等等成套設備。彷彿破壞人早就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終局階段必有一場音響作戰一樣。

這麼響的送葬哀樂或者僅僅是大音響本身,如果按父親=神官所說的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關於這一段的註釋,它是和我們當地送葬儀式的習慣毫不相干的。據他說,如果一定說和傳統習慣有什麼類似之處,那就是敲一敲寺院準備好的銅鑼而已,巴松管、大號、小號,這些樂器發出的不協調的旋律,以及加強調子的鼓和鐃鈸這類大音響樂器,在峽谷和"在"從來就沒有響過。但是死者家屬們,從老人到孩子,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大聲音,既沒有表現出難以理解,也沒有感到吃驚,而是這巨大音響深深打動了扎根於傳統的悲痛與哀悼之心,始終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喊叫的聲音根本蓋不住巨大音響的哀樂,他們也相信了這本來就是此地的人們葬禮的習慣,他們也不由得肅然而立。"無名大尉"站在作戰本部的教室裡窗前,看著送葬隊列橫穿過去,從好像一個厚厚的大蓋子蓋著盆地的巨大音響,聞到了什麼可疑的味道。於是他把即將進入的白日夢排遣掉,立刻出去走進大音響之中。把五具屍體扔進一個坑裡的臨時性埋葬,轉眼之間就了事。他對於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沒加理睬,只見俘虜家屬們此刻已經直奔操場後邊的登山道走去。"無名大尉"忘記自己是誰一般大聲說:"讓投降的人們就這麼回敵人隊伍裡去行嗎!"但是大音響的響聲中,士兵們根本聽不見他的喊聲。但是"無名大尉"對於那些彷彿參加一個普通葬禮,完事以後自然而然地垂著頭往回走的人,也並沒有用手槍恐嚇他們,把他們趕回來。他既憤怒又遺憾地跺跺腳,為了不讓部下看到他的醜態,只有鑽進作戰本部……

不過這最後的一幕使"無名大尉"向著瘋狂的可恥行動邁出了最後的一步。死者已經埋完,然而巨大音響仍然不衰,而且明顯地帶有嘲弄的調子,這使士兵無不意識到,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愚弄。進駐峽谷開始了五十天戰爭的全體官兵,現在他們不管什麼形式的戰鬥,被憤和憎惡的情緒驅使,彷彿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戰鬥。"無名大尉"此刻也擺脫了白日夢,再次在桌上攤開五萬分之一的地圖,開始選擇火燒原生林的縱火點。

Views: 65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