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新價值(7)
當然,在體制內做最大的爭取與改革,不能只靠老師,我想就算俞大綱先生在這個時代,他也會是很安靜的。其實俞老師的時代,對他來講已經是一個憂傷的時代了,可是,他是在一個非常優雅的文人家庭長大,他的哥哥俞大維、俞大紱,妹妹俞大,也都是一等一的院士。俞大維雖然是世界有名的彈道學專家,可是你聽他談起古學,也是非常精彩。這種家庭真的不得了,就是因為家教嚴,國學基礎好,又學習到非常好的西學,而能成就他們的風範。
俞大綱對我說,他爸爸媽媽喜歡看戲,經常帶他一起看戲、講戲,他就變成戲劇專家了。他的教育是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的,從來不是拿著書本上課,所以你聽他講李商隱,一首一首講,不需要看書,因為從小爸爸就是跟他一面吟詩,一面唱戲,把李商隱講完了。
我想,一個好的人文教育,還是要紮根在生活的土壤裏吧。
歐洲的精英分子不少也是這樣出來的。法國當代作家尤瑟娜爾(Marguerite Yourcenar),她是貴族出身,從來沒有進過學校,但是她在一個很人文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父親就帶她看書、鼓勵她寫作。當然,現代家庭恐怕很難不把孩子送進學校在家教育。可是重要的是,教育不能夠只求量,不求質,學校不是制造商,讓學生一批一批得到文憑畢業就好了,還是要關心人的問題。即便是在這麽一個物化的體制中,學校老師受限於許多的政策,至少要抱持著一種想法:能夠關心幾個就幾個,盡到自己的最大能耐。
傾聽孩子的心事
教育不是在教書,事實上這是一份救人的工作。
當我讓孩子畫了自畫像,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而痛哭流涕的時候,我真的覺得這是一份救人的工作。你沒有辦法想象他們內心裏會有這麽多的事情,這麽的嚴重,因為他們講出來了,因為他們哭了,他不會走錯路。
有的孩子告訴我,只要能不回家,他一定不要回家。這句話如果讓他的父母聽見了,一定會嚇一跳。
事實上,這群孩子的父母正好是在臺灣經濟起飛的那一代,當他們在努力創造經濟奇跡時,對於孩子卻疏忽了關懷。所以這些孩子不是為反叛而反叛,他們是在反叛某一種程度的冷漠與疏離。
很多父母與教師真的忽略了一件事,他們所教育的對象不是一個物品,是一個人。你的任何舉動,都可能對孩子的一生產生極大的影響。你的一點點關心,也會改變孩子的一生。就像那次自畫像的活動結束後,學生們抱頭痛哭,我走過去揉揉他們的肩膀,我相信他們會感受到。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的社會會忙成這樣子,沒有時間停下來傾聽孩子的心事,沒有時間揉揉孩子的肩膀。
最讓我驚訝的一次是我在大學擔任系主任的時候,一個女學生不見了,一個星期都沒有來上課,我打電話給她媽媽,她說:“我生意好忙耶,我把小孩交到你們學校,就是你們要負責,你們還要問我?”
我聽了真的嚇一大跳。
我的父母不是這樣的父母,他們是不必等學校老師通知,就常常跟學校保持聯絡的。所以我不懂現在的父母,為什麽七天不見孩子,還能忙著做生意?
我們今天面對一個長期以來不被註意、被忽略的課題,這個“果”已經顯現在報紙上那些觸目驚心的事件中了。我們沖得太快,沒有辦法一下子煞車,但可以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去做,讓物質的東西少一點,讓心靈的空間大一點。
新官學(1)
老子一直在講“空”,他說我們之所以能用杯子喝水,因為杯子是空的;我們能住在房子裏,也因為房子有空的部分。最重要的不是“有”,是“無”。
如果你的心被物質塞滿了,最後對物質也不會有感覺。就好像一個吃得很飽的人,對食物不會感興趣;而肚子餓很久的人,他在品嘗食物的時候,就會得到好大的滿足與快樂。
當一個孩子要什麽就有什麽的時候,最後他會非常不快樂,即使是殺人他都沒有感覺。他已經被物質塞滿了,他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所以他很痛苦,這種痛苦是他的父母無法了解的。
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定位
人有時候也很奇怪,會倚靠外在的東西,讓自己有信心。
譬如說我小時候,大部分的孩子經濟條件不好,營養也不好。但有一個同學長得特別高大、壯碩,他走起路來就虎虎生風,特別有信心。
人類的文明很有趣,慢慢發展下來,你會發現,人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方式使自己有信心,但前提是要有一個比較成熟、比較豐富的文化支持。譬如說我雖然很矮,可是我在另一方面很高大,可能是在心靈方面,或者精神方面,或者有某一方面特殊技能。我很期盼有這樣的一種社會,這樣的文化出現,讓每一個人有他自己不同的價值。
我們的社會的確已經在走向多元,舉例來說,現在有很多地方都要求“無障礙空間”的設計。我小時候哪裏有這種東西?殘廢就殘廢嘛。可是我們現在也不用這樣的稱呼了,因為他並沒有廢。這不只是一個名稱的改變,而是人們重新思考,過去所做的判斷對不對?過去的殘就是廢,就是沒有用的人,但現在發現他不是,他可能有其他很強的能力可以發展出來。
我想這就是多元社會一個最大的基礎,人不是被制化的。
制化,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用英文分數、數學分數就決定這個學生好或不好。不把人制化,才能讓人身上的其他元素有機會被發現,豐富他的自信。
我們的社會是慢慢地往這一個方向在走,但同時有一些幹擾,例如重商主義、唯利是圖的價值觀,又會讓多元趨向單一。單一化之後,就會出現這樣的聲音:“考上大學有什麽用,歌手接一個廣告就有數百萬入口袋,那才實在。”
所以,價值的單一化,是我們所擔心的。
一個成熟的社會,應該是每一個角色都有他自己的定位,有他不同的定位過程,每個人都能夠滿足於他所扮演的角色。這個觀念在歐洲一些先進國家已經發展得很成熟,他們長期以來重視生命的價值,所以他們的自信,不是建立在與別人的比較上。
一味地跟別人比,遲早都會走向物化。
“夠了”的快樂哲學
許多人喜歡比較,比身上是不是穿名牌的服裝,開的車子是不是BMW,或是捷豹;也有人是比精神方面的,最近上了誰的課,看了哪一本書。聽起來是不同的比較,精神的比較好像比物質的比較還高尚一點。
其實不一定。我認為,有比較之心就是缺乏自信。有自信的人,對於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是一種充滿而富足的感覺,他可能看到別人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會覺得羨慕、敬佩,進而歡喜贊嘆,但他回過頭來還是很安分地做自己。
就像宗教或哲學裏所謂的“圓滿自足”,無欲無貪,充分地活在快樂的滿足中。
這和“禁欲”不一樣。好比宗教有成熟的和不成熟的宗教,不成熟的宗教就是在很快、很急促的時間內,要人做到“無欲無貪”,所以提倡禁欲。成熟的宗教反而是讓你在欲望裏面,了解什麽是欲望,然後你會得到釋然,覺得自在,就會有新的快樂出來,這叫做圓滿自足。
西方的工業革命比我們早,科技發展比我們快,所以他們已經過了那個比較、欲求的階段,反而回來很安分地做自己。他不會覺得賺的錢少就是不好,或是比別人低賤,也不會一窩蜂地模仿別人、復制別人的經驗。在巴黎從來不會同時出現四千多家蛋塔店,這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可是,你會在城市的某一個小角落,聞到一股很特別的香味,是咖啡店主人自己調出來的味道。二十年前,你在那裏喝咖啡,二十年後,你還是會在那裏喝咖啡,看著店主人慢慢變老,卻還是很快樂地在那裏調制咖啡。
這裏面一定有一種不可替代的滿足感吧!
我覺得每一次重回巴黎最大的快樂,就是可以找回這麽多人的自信。每一個角落都有一個人的自信,而且安安靜靜的,不想去驚擾別人似的。
譬如冰淇淋店的老板,他賣沒有牛奶的冰淇淋,幾十年來店門前總是大排長龍。但他永遠不會想說多開幾家分店。他好像有一種“夠了”的感覺,那個“夠了”是一個很難的哲學:我就是做這件事情,很開心,每一個吃到我冰淇淋的人也都很快樂,所以,夠了。
這種快樂是我一直希望學到的。
新官學(2)
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是一個非常愛國文課的人,幾乎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大學,我的國文表現在班上都是數一數二;我的數學不好,國文帶給我很大的成就感。然而,在最近幾年有機會跟高中國文老師接觸時,我嚇了一跳,我們的國文教材從我讀書時到現在,竟然沒有太大的改變。現在的孩子還是在讀文天祥的《正氣歌》或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這一類我一直希望在我這一代就結束的文章。而莊子的蝴蝶夢則還是被排斥在教科書之外。
莊子的蝴蝶夢是一個偉大的潛意識,在主客位的轉換跟交錯裏,可以不斷開發出新的文學經驗,之後很多文學作品都和這個典故有關,教科書怎麽可以沒有這一篇呢?那麽當孩子讀到李商隱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時怎麽辦?
在某一個時代為了要訓練一個人有絕對儒家的忠君思想,必須要有《正氣歌》或《左忠毅公逸事》這一類的教材,但是這些東西是一種沈重的負擔,會讓人痛苦的。我要很誠實地說,我在初中、高中時活得很不快樂,常常覺得自己如果不死,就不會成為一個偉大崇高的人,因為所有偉大的文章,都是在教我“死”這件事,而且是一個很有使命感的死。我承認這些人很偉大,也很美、很感動我,但是後來讓我更感動的,卻是一個學生讀完後問他的老師:“我可不可以不死?”老師回答他:“你當然可以不死。”這個學生又問了另一句話,他說:“那官要做到多大才應該死?”
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們的國文教學繼承了一個大傳統,這個大傳統在今日社會急速轉換的過程中,當然會受到挑戰,但大傳統並不是那麽容易立刻被質疑。當我們在讀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讀文天祥的《正氣歌》時,那真的是一個悲壯的美感教育,是忠君愛國理想的極致,這是一個大傳統,可是,是今日社會需要的嗎?為什麽美感都要走向悲壯的刑場?有沒有可能讓美感走向花朵?走向一片茂盛的森林?
生是為了完成悲壯的死?
一個好的文化範本,一定要有正面跟反面的思考,才是啟蒙。就像那位學生問的:“可不可以不死?”當“可以死”、“可以不死”是成立的時候,思考才會有平衡。在司馬遷的時代,還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可是為什麽到了宋元以後,死就變成義無反顧的,好像唯有死能成為戲劇的終結,生的目的竟然是為了完成這樣一個悲壯的死。
美感教育會隨著不同的環境改變,在一個受欺淩、受壓迫的環境中,反彈出這樣一個東西是情有可原的,可是這個欺淩和壓迫應該是不正常的,如果假設下一代不再有這樣一個壓迫的時候,是不是要持續這種教學?會不會造成孩子很大的困惑?我相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一個政治比較*,相對開放、相對自由的社會裏,他讀到這篇文章,是應該要問:我可不可以不要死?我甚至覺得這應該是一個考試要出的題目。
死亡畢竟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事,雖然“孔曰成仁,孟雲取義”,仁跟義都有非常大的一個條件設定,可是這個條件設定,也可能被統治者拿來作為愚弄知識分子的一個手段,演變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不是何其荒謬的結局嗎?
為什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孔曰成仁,孟雲取義”的時候,仁和義都還有思考性,在生命的崇高的行為選擇當中,思考是不是願意做這件事情。譬如後來編入國文課外教材的《與妻訣別書》,作者林覺民說,要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他願意去死,死變成他生命中一個崇高的情操跟浪漫。可是如果沒有經過思維性的死亡,當“悲壯性”變成一種假設時,就會產生荒謬。
新官學(3)
明史是我最不敢讀的一段歷史,太監、錦衣衛壓迫知識分子到一種驚人的地步,他可以用沙袋,把人壓到全部內臟從嘴巴裏吐出來。但是知識分子反太監,卻不反皇帝,他明明是個昏君,放任錦衣衛去淩虐大臣,這個君應該要被質疑,可是為什麽沒有?為什麽知識分子在瀕死的時刻,還要去拜那個君?而我們還要在教育系統中,讓下一代繼承這樣的愚忠嗎?
官學陰影尚未解除
明朝萬歷年代,在徐渭、張岱的晚明小品裏面,已經有一點啟蒙運動。他們提出了性情,提出了誠實,提出了對自己生命的懺悔。最有趣的部分是徐渭、張岱都有寫墓誌銘的習慣,因為他們已經發現所有人寫別人的墓誌銘都吹捧到完全作假,所以他們就自己寫自己的墓誌銘。張岱的墓誌銘是我最感動的,他寫他自己好美婢,好孌童,然後近冥亡之際忽然感覺到自己生命的那種悲涼……我覺得完全是一個盧梭《懺悔錄》的形態,可是為什麽我們今天不太敢面對這些東西?那為什麽還要去維護一個作假的官學傳統?
教科書開放多元化,沒有一致的版本,是一個進步,但是它把官學的權力釋放後,並沒有開出各色不同的花朵,開出來的花還是很接近,也就是官學的陰影還沒有完全解放。現行教材中,可以提供思考的文字還是非常少。
當我讀到梁啟超的《心靈論》時,發現裏面有很多非常精彩的東西,是作為一個現代國民、世界公民的概念,他引述東西方經典,建立一個開闊的世界觀,他認為,如果不經過改革,我們將會失去世界公民的資格。梁啟超在五四時代就提出這樣的見解,可是到現在我們仍然做不到,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現在比五四時期要開了倒車。
在本書後面第六講談到神話的起源時,我特別強調,神話本身是一個起點,因為神話裏面包含了幻想跟科學,這兩個看起來極度矛盾的人類創造力——科學是一種創造力,幻想也是一種創造力,並都以神話為起點,就像一顆種子,很適合放在低年齡層的教科書裏面,讓孩子能保有這兩種可能性,將來他可能會走到比較理性的科學,也可能是比較幻想的藝術。重點是,我們必須準備好這顆種子,並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栽種。
不知道一般人會不會同意,在某一個意義上,我覺得老子和莊子的東西,啟蒙性是比儒家的東西還要大的,因為孔子已經定位在人了,可是老子和莊子是定位在天,天本身是比較接近神話的。我很喜歡莊子講的“渾沌”,渾沌是一個不清楚的東西,當渾沌從不清楚到清楚,其實就是創世記的過程。如果我們的孩子讀到渾沌這個寓言,想象一團龐然大物,像微生物,也像生命基因那種胞胎的存在,或者是草履蟲、變形蟲的形狀,因為渾沌是沒有定形的,我們的生命都從渾沌來,後來有人說要感謝渾沌,要給它七竅,每天給它一竅,七天以後,渾沌就死了。這和《創世記》的七日創造天地剛好相反,耶和華是七日之後越來越清楚,莊子的創世記則是七天以後,渾沌死了。
莊子的意思是,只相信科學,人最後就會死亡,應該要有一個對渾沌更大的理想,就是現在說的不可測的理論,或者黑洞理論,或者“測不準原理”。在臺灣學理工的人會講“測不準原理”,卻不知道這個西方理論根本就是在講“渾沌”。西方科學已經發現科學的極限,發現科學不夠用,反而是老子、莊子有很多思想是非常近於尖端科技的觀念,而像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Cage)這些在西方受高科技影響的藝術家,也都在講老子跟莊子,他們受到非常大的影響,因為他們發現裏面有最了不起的觀念,如莊子說“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其實就是更符合於今日科學的態度跟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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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18, 2021 at 5:30pm 18 Comments 73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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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3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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