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一響,火車一晃,哭聲馬上響起來,壓住了口號。一萬個人一起哭,嚇死人!”我那時雖然左,決心到一個當局沒有動員的地方去插隊,所謂“越是艱險越向前”,但是聽這些孩子說多了,心裏也是黯然。等到自己走的那天,不流淚,卻與車站工作人員為細故而大吵一場。我下鄉的那個地方離鐵路遠,以後每到縣城辦事,總是情不自禁地要到火車站去站一會,向著上海方向回望。這種對火車、鐵軌的眷戀,我自己也知道不好,說明紮根農村的決心還不牢靠,回生產隊後就不敢對集體戶裏的革命大姐說。但是每年到秋後,就會萌動思緒:今年回不回?頭一年秋後算帳,共得余糧款十三元整,不多不少,等於一張從蘭考到上海的座鋪票。買了這張票,等於後一年不吃不喝,這就絕了坐火車回去的念想。我後來聽說, 1979 年知青颳起回城風,上面的政策之所以讓步,一是雲南知青集體請願搞大了,二是上海知青在北站附近集體臥軌,驚動國際了觀瞻。冥冥之中,似有一報還一報?知青們是敲鑼打鼓坐著火車離開生身城市的,最後爭取回城,居然也是排著隊,一個一個從容臥倒於火車鐵軌而得以實現。


就是在知青時代,我學會了爬火車、鉆火車、跳火車這些荒唐勾當。先說爬貨車。

河南太窮,蘭考更窮。焦裕祿去世後,蘭考還是有出門討飯的習慣。尤其是到每年的五月,青黃不接,出門要飯是天經地義,相當於現在所說的“生存權”,聯合國也擋不住。我那時還很崇拜毛澤東以乞丐身份走遍湘江兩岸作社會調查,就想隨老鄉去要一回飯,闖一回江湖。我聯系的那戶人家,成份絕對純正,貧農。他們同意我以家庭長子的身份一起隨行。不料大隊支書知道,說什麽也不讓我走,怕上面怪罪下來,他承擔不起。那戶人家走了,但他們留下的要飯經驗鼓勵了我:只要有一塊髒手巾包住頭,穿對襟衫、圓口布鞋,肩上掛個布褡,作貧下中農狀,隴海線、京廣線上的貨車隨你坐,誰也不會攔。我和集體戶另一個成員下決心化裝成那個效果,像個偷地雷的模樣,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從蘭考到鄭州,確實沒有人管,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但是火車一停,問題來了。眼看它嗚嗚叫著到鄭州車站,卻不停,而是通過,一直開向鄭州大北郊,停靠它自己的到達場,才歇腳。從到達場下車,往回走,經過編組場,走到出發場,至少有四、五裏鐵路線,全靠步行。就在這段步行距離中,我鼻梁上的眼鏡出賣了我,哪有戴眼鏡的貧下中農出來要飯的呢?三問兩問,鐵路職工就問出了我的底細。沒有想到的是,他們聽說我們是上海知青,反而更加同情,帶我們去鐵路職工食堂吃飯,白麵饅頭糊辣湯,在農村兩年沒有吃過一頓這麽好的飯,當然是狼吞虎咽。飯後摸到出發場,又犯了難。那是全國鐵路系統最大的出發場,有幾十股道岔,幾十輛火車頭升火待發,全停向一個方向,場面很壯觀,也很迷人,誰知道它們是奔南,還是向北呢?我們倆就在火車肚子下鑽来鑽去,張皇失措,就更象偷地雷的樣子了。


這時,一個搖著號子燈像李玉和那樣的鐵路工人走過來了。他看出我們的窘境,居然教我們讀那些信號燈:原來每一股道岔上都豎著六個信號燈,兩列三行,六盞燈亮出不同的排列,就指示出燈下待命的火車頭出發後,究竟奔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全虧那個李玉和說出了“密電碼”,我們終於得救。夜幕下的鄭州出發場,鐵軌密如蛛網,藍色信號燈閃爍不停。我們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一列馬上南下的火車。火車折向京廣線後,要比隴海線上更加生猛,咣咣咣一鼓作氣,新鄭、長葛、許昌,一路不停,全是通過,比特快客車還威風。直到天亮,才在漯河站慢慢停靠下來,大口地喘氣,加煤添水。我們正得意,突然聽到天橋上有人驚恐地叫喊:“你們不要命啦?快換地方,換地方!”原來不是來抓我們的警察,而是一個鐵路女職工路過天橋,偶然發現停在天橋下的這列敞棚車上有兩個“乘客”,坐的位置極其危險,才大呼小叫起來。她在橋上,我們在車上,一時聽不清,雙方又喊又比劃,就像聾子的對話,半天才弄明白危險所在:這節車滿載原木,前頭空出一公尺左右的空擋,我們就坐在那個空擋裏,如果火車遇到意外緊急剎車,身後的一車皮原木控制不住慣性,掙脫捆綁的鐵絲沖上來,非把我們撞成兩張薄薄的肉餅不可!真要感謝這個善良的女職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把這兩個“盲流”抓起來,而是指點“盲流”離開險地,另找一節安全地方。這一來,我們就不是偷地雷的鬼子了,而是相反,象鐵道遊擊隊那樣,掂著布包袱,在車廂頂上跨著走,而那個鐵路女工,就象芳林嫂那樣,站在天橋上遠遠指點著我們。每跨一節車皮,我們就回頭看一次芳林嫂的手勢,張嘴作詢問狀。終於找到一節裝機器的敞棚車,而且是在機器的後面而不是前面坐好,穿制服的芳林嫂才停止手勢,放心離去。

接下來就是豫南信陽地區了。路邊逐漸出現了水田,還有騎在水牛背上的牧童,山也青了,水也綠了。離開南方兩年,終於又看到小橋流水了,我們站立起來,興奮地向著那些牧童大叫大喊,那些牛背上的孩子其實聽不見,但也揮舞著手臂向我們致意。可惜樂極生悲,火車停靠湖北第一站--廣水,我們就被逮住了。


因為此前碰到的鐵路工人都那麽善良,祖國山河處處好,貧下中農個個親,想當然以為到了湖北也是如此,就大模大樣地下車找水龍頭洗臉。不料,廣水站的湖北警察正等著我們這些叫花子模樣的人,我搖著毛巾走過去,一下撞個正著。他們是為稍微富庶一些的湖北人民看家護院的,不讓河南的要飯花子進來竄擾,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抓一雙。地方保護主義其實在文革中就有,相鄰兩省經濟上有差異,自然會生出些歧視。湖北警察把我們這兩個奇形怪狀的河南盲流押下來,十分得意,一個勁地盤問,而且語多不屑。我因為有鄭州出發場的經驗,也知道一點湖北人鄙視河南人貧窮的故事,一開始就說明自己身份,不是到湖北來要飯的難民,而是上海到河南插隊的知青,爭取坦白從寬。不料他們怎麽也不相信,說國家沒有向河南派過上海知青(這也是實情)。於是雙方因上海問題而陷於膠著。說上海話他們聽不懂,聽不懂也就無從證明我們的上海原籍;反過來他們又提出很多有關上海的問題,考考我們是否知道。我今天還記得一個深刻的問題是:崇明島在上海的哪個方向?那當然是對答如流,問不出破綻。這些人只得悻悻作罷,但是結尾留有一個報復:不許我們乘原來的那列貨車離境,非要我們掏錢買票坐下一趟客車到武漢。這一報復的含義不僅僅是逼著我們花去全部盤纏,上車以後才知道其狠毒用意:兩個學生模樣的貧下中農,蓬首垢面髒兮兮,其中一個還戴著眼鏡,在客車乘客的奇怪眼神中,真是受夠了奚落。我這一輩子對湖北佬沒有好印象,就是那次經歷造成的。我的一次毛澤東式浪漫行乞,就是這樣流產的。我恨湖北,因為它歧視窮人,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南方”。民諺:“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誠哉斯言,信然!


後來閱世梢深,才知道中國版圖上省籍、甚至縣籍歧視的現象還很多。如有好事者依據白眼之走向,在這塊版圖上著以不同的歧視色,彩版一出,必定五彩繽紛。如上海人歧視蘇北人,已經聞名海外,卻還有一省之內,如廣州人歧視中山縣人,則不一定出名。但所有歧視鄰省、鄰縣的內地高貴者,到了香港,則一律被稱為“大陸表叔”,又顯得乾凈、徹底、利落,一網收盡。而包括香港人在內,中國人一到美國,又驚呼美國存在種族歧視。所有的中國人據說都被罩在一個無色透明的“玻璃罩”裏,難以升級、提職。“玻璃罩”內,那些在國內歧視同胞的高等華人,踢騰得最為厲害,民族自尊心最為敏感,反歧視呼聲也最為強烈。似乎只有走到最遠處,歧視性荷爾蒙才能在正負兩極得以配平?但也只是兩頭發泄而已。天盡頭,歧視者被歧視,傳來一陣陣愛國主義的悲憤呼喊。我的一個歷史學同行,復旦教歷史地理的葛健雄教授聽到了,於是戲言:中國人中最愛國的一群,要到國外去尋找,而不是在國內。這也是誠哉斯言,信然,信然。我想說的是,在這張歧視圖上,我所生活過的河南大概屬於負海拔地區。我沒有聽說他們能歧視誰,卻知道他們不僅被南面的湖北佬歧視,也被東面的山東人、西面的陜西人、甚至遠在邊陲的新疆人歧視。他們幾乎一屁股坐到底,蹲坐在一個低窪的盆地裏,周圍高地山民,不管隸屬哪一部落,都能對他們投以白眼。這當然是因為他們窮,窮困中產生愚昧,以及與愚昧相伴相生的忍耐。

延續閱讀~~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1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2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3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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