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地，人們都認為或曾經認為，雙胞胎和氣候現象之間存在聯系：雙胞胎能夠預告甚至掌控天氣，能夠呼風喚雨也可令其停止。然而，問題在於，這種聯系是否具有優先性，抑或這種信仰是整體的一部分，將其從中分離出來似乎有些武斷。對於人類而言，雙胞胎是比較罕見的現象，是(至少曾經是)無法預見的。於是，人們過去在想象中將雙胞胎與其他無法預測的現象，而並不一定是氣候現象聯系起來。或許雙胞胎因此具備先知先覺、決定命運以及變為超自然動物的能力，可以使牲畜和田園免遭瘟疫和其他災難的侵害，可以治愈某些疾病。他們對毒物的叮咬渾然不覺，能夠讓獵人和漁民滿載而歸，等等。

然而，在北美西北部，雙胞胎和氣候現象之間的聯系似乎：處於至高無上的位置。這種聯系是如此清晰，體現在如此詳盡的信仰和儀式中，以至於人們覺得問題一旦出現就無法避免。這也是早先各位學昔的觀點，例如，弗雷澤(Frazer)在《金枝》(Tile1denBou．gh)(1，P．262)和哈特蘭(SydneyHartland)為《海丁宗-2致倫理百科》(HastingsE72cczop＆ediaofReligionandEthics)所撰寫的"雙胞胎"詞條中都將這一地區列為重點。這些學者主要引用來自美洲西北部的事實來闡明雙胞胎和氣候現象之間的聯系，但他們僅限於記錄事實，並未探究原因和兩者關聯的性質。

雙胞胎憑借自身(有時與父母一起)影響天氣的特殊能力來操控風、雨和霧。當誇扣特爾人希望晴天時，他們在雙胞胎身上塗上紅色。穿上考究的衣服，讓他們招搖過市。當誇扣特爾人想要雨水(以使河水上漲，方便鮭魚洄遊)時，他們就給雙胞胎洗澡，往頭發上抹油，在身上塗上紅黑顏色口7。沿海的撒利希語部族要想讓風刮起，就給一對雙胞胎或其中一個的頭發抹上植物油或油脂；如果想讓：延海平靜下來，他們就在海裏給雙胞胎中的一個洗頭並給他的頭發抹油n"一。誇扣特爾人相信，雙胞胎對天氣的影響能力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遞增。他們說："下霧時，雙胞胎中的一個可以把霧收起放在帽子裏，然後把帽子緊扣在身體上。人們認為，這樣一來，他就把霧關進身體裏，天空就會放晴了。"雙胞胎還能借助一根海藻的空莖與風對話，以此喚來任何方向的風。只需雙胞胎中的一個將雙胞胎的父親和母親擁有同樣的能力。西姆施安人和特林吉特人在一個科話中說，造物主的兄弟摘下帽子，將帽子反扣在兄弟倆乘坐的獨木舟上，引起了大霧。在服飾方面，帽子將高和低連接並隔開，如同氣象方面，霧在天地之問發揮的作用(本書篇26幣)頭發浸入水中，就能像釣魚那樣抓到鮭魚1721。

經核實，在阿拉斯加和英屬哥倫比亞，從北方到南方，無論內陸還是沿海，有眾多習俗和信仰都確認了雙胞胎對各種天氣的操控能力：好天壞天，霧天晴天，風天雨天。

然而，居住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各部族似乎不是以同樣的方式迎接雙胞胎的誕生。阿拉斯加的特林吉特人對此深感恐懼，一旦生出雙胞胎，妻子就會立刻被丈夫休掉，孩子也馬上被弄死17。

南方部族也采取同樣的態度。位於現華盛頓州的斯卡吉特人認為："雙胞胎出生是超自然力量發怒的可怕信號。人們將雙胞胎母親看作一種野性動物(特林吉特人把她說成是一種令人擔憂的創造物。最好的做法就是把孩子扔掉，讓他們死去。如果是龍鳳胎，人們對男孩的恐懼勝過女孩。

因此，處於該地區兩端的部族都對雙胞胎感到恐懼。該地區內的各部族的態度大相徑庭：斯瓜米希人喜歡雙胞胎，因為生雙胞胎可以增加父親的打獵成果；阿爾薩人(Alsea)害怕雙胞胎；普吉灣某些部族甚至將雙胞胎視作魔鬼，必須處死。而普吉灣附近的盧米人(Lummi)認為，雙胞胎能夠幫助同胞致富，因為無論打獵還是捕魚，雙胞胎都能掌握要領，獲得有利的風向。同性雙胞胎的父母的所有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內陸的某些部族(如奧加納貢人和錐心人，他們彼此相鄰)似乎對雙胞胎抱無所謂的態度。與相鄰部族的積極或消極態度相比，他們的態度不是那麽鮮明。先前有一位觀察者對上述差異甚感驚詫：19世紀，米隆埃爾斯(MyronEells)曾作為傳教士與普吉灣的印第安人共同生活長達25年。他註意到，當地的印第安人擔心(與其他地方的信仰相反)雙胞胎的出生會嚇走魚兒。他們將雙胞胎的父母趕出村子，禁止他們捕魚，僅允許他們在沙灘上拾貝殼充饑。從前，人們甚至勒令雙胞胎的父母到樹林裏生活。只要雙胞胎都活著，他們就不能回到海邊。埃爾斯對此做出如下評論："太平洋沿岸各部族的習俗基：本相同，但是其他部族對雙胞胎贊譽有加。"

應該如何理解這些差異?它們確實存在，但是存在的主要原因是，有關雙胞胎和相關模棱兩可的行為的信仰十分復雜。表面上相互矛盾或程度不問的態度讓人覺得，這些社會之間的對立非常尖銳，但事實並非如此。正如巴耐特(Barnett)所指出的口8，雙胞胎現象在各地都被看作奇跡，但僅從這一點出發我們並不了解每個社會對待雙胞胎的確切方式。不同的觀察者根據自己個人的癰；好，著重敘述習俗的某個方面，卻忽視了其他方面。我們應該將每個社會的習俗看作一個整體來考察。

誇扣特爾人的情況清楚地表明了上述困難。在他們眼裏，生雙胞胎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博厄斯："awonderfulevent"。但是，他們為雙胞胎父母親設置了種種限制和禁忌，數量如此之多，內容如此之復雜，以至於喬治亨特一一博厄斯的無與倫比的信息：足供者一一的描述占去了大四開本(密排版)不下22頁的篇幅。四年內，遵從這些清規戒律的父母離群索居，無法從事生產活動，甚至無法解決溫飽。在此期間，親屬給予他們物質和精神上的支持，幫助他們渡過難關。因為妻子和丈夫的家人為擁有具備超常能力的孩子而感到自豪：雙胞胎的才能包括治愈疾病，操控刮風、風向以及雨霧。大家知道，雙胞胎的魔力會投射到所有親屬身上。

這還不是唯一的原因。亨特明確指出："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是，印第安人認為，如果雙胞胎父母不遵循習俗，家庭所有成員都將死去。假設他們中的一個或兩個人想擺脫習俗的約束，全家人都會懇求他們恢復冷靜如果雙胞胎父母意誌足夠堅強，他們會在四年期間停止勞動——當然，條件是有足夠的人能照顧他們，保證他們的溫飽。

必須具備相應的物質基礎才能奢望將雙胞胎撫養成人。只有屬於被我們稱為富裕階層的家庭才能做得到。那麽，一般家庭該怎麽辦呢?亨特說得很清楚：對於那些生育雙胞胎後沒有親屬(幫忙)的人或者生雙胞胎之前靠(自己的雙手)勞動謀生的人，他們的情況是這樣的：分娩之後，孩子的母親立即讓接生婆把孩子掐死，習俗要求接生婆必須服從，這樣，孩子將回到先前所在的地方。孩子的父親則四處宣布，妻子生的雙胞胎是死胎。接下來就給孩子辦喪事。3天之後，村民集會，一個人將代替首領發言："因為首領害怕雙胞胎的父母，被雙胞胎父母詛咒的人將一事無成。"這個發言人將莊嚴詢問雙胞胎父母是否打算遵守禁忌。母親回答說："不，明天早晨我們會穿上幹活的衣服。"次日黎明到來時，所有的男人圍成一圈，每人都被派發一根棍子，他們用棍子快速敲打木板，這時，父親帶著工具(劈木頭的楔子、石錘、短槳、席子)先從屋裏走出來，隨後，母親拿著裝貝殼的籃子、裝漿果的籃子、短槳、拾荒棍、席子和鏟子走出屋子。他們走幾步停下來，周圍的喧嘩安靜下來。發言人隨即宣布，雙胞胎父母將不遵守禁忌，他們因此穿上了工作服。從此時起，他們獲準去從事自己的營生口。

因此，在誇扣特爾人那裏，也許其他部族也是如此，兩種全然相反的對待雙胞胎態度可以共存。有人非常珍視雙胞胎，為了把孩子留下來，父母和家人甘願付出沈重的代價；有人因為財力不足只好把孩子弄死。總之，如同我們在談及南美圖皮人(本書第88頁)時所指出的，雙胞胎在各地都被分為兩類：吉祥的和邪惡的。在南美，雙胞胎的類別取決於自身的性質：真正的雙胞胎是邪惡的，而由兩個父親授孕的雙胞胎則在世間萬物正常運轉方面擔負著不可或缺的職能。對於誇扣特爾人及其相鄰部族而言，雙胞胎的類別取決於讓會經濟條件(但是對西北沿海地區的部族來說，社會地位和財產不是處於第二：位的特性，或許是兩種性質中最重要的)。好的雙胞胎生於富裕家庭，他們可以花費足夠的錢財，消除雙胞胎帶來的危險並在之後獲得巨大的收益。窮人則沒有這個條件。所以，出生在貧窮家庭的雙胞胎對於家庭本身乃至整個社會都是一種不幸。在溫哥華島西海岸，努特卡人規定了同樣僵化、持久的限制和禁忌。位於誇扣特爾人南部，居住在島嶼東部海岸和對面大陸沿海的講撒利希語的小型部族的社會架構更加民主，貧富差距不太明顯。，但他們也把生育雙胞胎看作超乎尋常的事情，既有利也有弊。因此，只要在不同的表征之間出現一點細微的不平衡．行為就會相應倒向一方或另一方。

上述有關雙胞胎待遇問題的思考如何與上一章有關燒烤熊和第一條鮭魚的儀式聯系在一起呢?它們直接相關，因為對該地區的大多數部族而言，雙胞胎與熊或鮭魚密切相關。

在誇扣特爾部族，雙胞胎被處死後"回到先前所在的地方"，即盛產鮭魚的地方。因為同性雙胞胎在出生前就是鮭魚，這也是他們能夠對這種魚行使權力的原因。人們給雙胞胎起的特別的名字對應著人們認為他們之前所屬的鮭魚品種。如果雙胞胎是異性，或者他們的手很小，人們認為188他們是太平洋細齒鮭(eulachon)或poisson-chandelle的化身(Thaleichtys)。一些家族傳說講述道，家族的祖先與一個雙胞胎女子的婚姻使鮭魚遊到了之前沒有鮭魚的河中，或者祖先們在把雙胞胎中的一個當魚釣上來時，才知道了雙胞胎的真相。這些故事的形式多種多樣，我不贅述細節。鮭魚和雙胞胎之間的聯系(有時與其父母也有聯系)在誇扣特爾人、西姆施安人、努特卡人、馬卡人(Makah)和克拉拉姆人(Klallam)所居住的廣闊區域都得到了證實。

內陸講撒利希語的部族賦予雙胞胎另一種動物特性。一個湯普森孕婦如果經常夢見大褐熊，她就知道自己將生育雙胞胎。湯普森人給雙胞胎起的名字的意思是"褐熊孩子"(Enfants-de-Grizzly)或"毛爪子"(Patte-velue)。他們認為這樣就能讓孩子處於這種猛獸的特別保護之下。像誇扣特爾人一樣，他們也讓孩子的父母在四年期間履行各種義務，承受各種禁忌，但似乎沒有那麽嚴格1"。湯普森人、舒斯瓦普人的鄰居——利洛埃特人將這一信仰進一步發揮，他們認為，雙胞胎的真正父親是大褐熊，而不是母親的丈夫。總之，在他們眼裏，雙胞胎就是大褐熊的人形191。在舒斯瓦普人那裏也證實了雙胞胎與大褐熊的聯系，因為當地語言中雙胞胎這個詞的意思是"小褐熊"192。但這種聯系不怎麽清晰：這些印第安人認為，因為受到大褐熊、黑熊或小型鹿科動物的影響，胚胎才分裂成為兩個單獨的胎兒。相關的動物將成為雙胞胎的保護者，而雙胞胎長大後也能成功獵取這種動物。

在普吉灣內陸地帶，特瓦納人(Twana)對生雙胞胎恐懼萬分，"雙胞胎對父母，進而對整個族群都是一場災難"。然而，他們並不殺死雙胞胎，而只是覺得雙胞胎對自己和他人都很危險。他們把雙胞胎稱作"狼"。將雙胞胎與第三種動物聯系起來提出了一個問題。或許狼只是在更熟悉狼而不是熊的部族取代了熊的位置?然耳面，從內陸到沿海的廣大區域，人們都捕獵黑熊。或許"狼"這個稱謂只是體現了當地人的一種想法，即"生雙胞胎是動物而不是人做的事情。

但這種對等關系可能有更深層的原因。位於現華盛頓沿海地區的講撒利希語的魁諾特人"從來不用確切的詞來稱呼雙胞胎，而是將其統稱為狼，以免羞辱他們"195。雙胞胎一狼似乎在西伯利亞康查戴爾族(Kamchadale)以及往西的凱特族中都存在。在整個北美西北部地區流傳的很多說法中，狼被賦予其他動物所沒有的特殊地位：誇扣特爾人的打獵儀式與我們觀察到的獵狼儀式相似，"否則人們就找不到獵物了。同樣，在努特卡人那裏，狼在宗教儀式中占據重要地位口。溫哥華島的努特卡人和沿海的盧米人相信，人和狼具有某種共同之處。盧米人認為，狼是亡靈的引路人。一個努特卡人在一個神話故事結束時說："現在你明白我們認為死去的人變成了什麽：我們把他們當作狼。

還應關註該地區將狼與一分為二這個主題相連的神話(印第安人認為，一分為二是生雙胞胎的原因)。今天之所以還有狼，是因為主人公未能將它們全部殺死。最後一只狼被主人公一分為二，一半逃到了山裏20。與此對應的，是偷貝殼女人故事(本書第38、53頁)中兔子鼻子裂開的情節。我在《遙遠的目光》(第十五章)中指出，在美洲印第安人的思想中，兔唇引發了身體的分裂：因為具備這個形體特性，兔子如同一對強壯的雙胞胎，它在神話中的重要角色也正源於此。與之對稱，沿海的撒利希語部族對狼繼續存在的解釋是，當初有一只狼逃脫了族群滅絕的命運，因為它有四只眼睛，兩只在前，兩只在後，它以此挫敗了進攻者伽"。這狼是二狼合一，與另一個神話中一分為二的同類完全不同。

即使沒有更為明確的習俗或信仰，這些神話所包含的有關狼與雙重性或孿生之間的聯系已足以勾勒出下列三角關系：

我們繼續分析魚和陸地動物這對重大對立。內陸的撒利希語部族並不是唯一將雙胞胎與熊相聯系的部族。在西伯利亞，基裏亞客人相信雙胞胎是穿上人皮、在人問降生的熊。人們把死去的雙胞胎安葬在森林裏關熊的籠子裏。凱特人認為，生雙胞胎是神秘的事情。人們把雙胞胎和他們的母親安置在松枝做的墊子上，給他們穿上用新木屑做的衣服，雙胞胎的名字都是動物的名字。他們死後還將變成熊。母熊被殺死後，小熊被交給一個生了雙胞胎的母親，由她給小熊餵奶。

有關雙胞胎和熊的信仰涉及範圍很廣。這一事實印證了我在前一章結尾時(本書第158頁)做出的臨時結論。我認為，可以將不同地區燒烤第一條鮭魚涉及的三種植物看作烤熊儀式所需針葉樹枝的隱喻。現在可以走得更遠，把隱喻的關系擴展到對雙胞胎的表征上。將雙胞胎看作鮭魚的現象只在有限的區域，即舉行第一條鮭魚儀式的區域得到證實，而該區域在以捕撈鮭魚為主要經濟活動的地區只占很小一部分。將雙胞胎等同於鮭魚的信仰擴展範圍十分有限，所以只能被視為雙胞胎等同於熊的信仰的隱喻。從修辭學的角度看，可能從歷史角度看也是如此，後者優先於前者。

這種解釋或許會與另一個論斷背道而馳，即太平洋沿岸的第一批居民在到達時已經具備內河和海洋捕魚的經濟形式腳"。但它與博登(Borden)的論斷更加契合。博登認為，沿海文化，特別是海達人(Haida)和特林吉特人的文化是北方數千年文化傳統演變的結果，文化的起源在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