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史力文為什麽中止了學中文?
我可以坦誠相見,我並不為我的國家感到慚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煩公之於世,因為我沒有失去希望。中國比那些小小的愛國者要偉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們來塗脂抹粉。她會再一次恢覆平穩,她一直就是這樣做的。——林語堂《中國人》(My County and My People,舊譯《吾國吾民》)
一
在我耶魯辦公室的書架上,長年陳放著一張用塑料壓膜保存著的紙片——那是我最為珍重的一件學生送的禮物。說“禮物”其實都有點過了,那只是在一張普通白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畫著的帶稚氣的中文字和圖畫——
蘇老師:
我們知道你現在家裏有大事。我們學生想告訴你,我們正在想著你。對我們來說,你不但是我們的老師,而且你是我們的朋友。在我們眼裏,你是非常重要。謝謝你。
(以下分行的文字兩邊穿插著彩筆畫的圖畫)
回來教我們/每天喝菜(茶)/跟我們開玩笑/做推薦信/請我們到你家去玩/是再聰明的作家沒有了/有一個很可愛(“愛”寫了錯別字)的女兒/有一個很漂亮的聲音的太太/……跟我們去長城(飯店)吃飯/教我們書法/為了我們忙得團團轉/到處都是粉筆(灰)/常常給我們改變(改錯句)/去公園爬樹子/跟我們說:“甜酸苦辣”
二年級中文班(以下是不規整的中文彩筆簽名)
何若書葛凱琳劉維芳史力文吳慕賢
李崇正武英美葉潔思謝琳達費愛美
張琳
字寫得拳打腳踢的,認真,使勁,稚嫩,率真,其間還雜陳著錯別字。圖畫,則是用彩色鉛筆隨手塗鴉的漫畫。那裏面四只眼睛的“蘇老師”,像是從哪一本兒童讀物裏走出來的怪物。
那是我剛到耶魯任教的第二年秋末,課程間,驚聞母親突患重癥辭世,我匆匆請助教代課,飛返廣州料理母親後事。一周後,當我帶著一身疲憊哀傷返抵校園,驀地在系辦公室門前的信格上,讀到學生集體簽名留下的這紙信箋,一時心頭溫熱,感動莫名。那時候,大學校園裏的中文熱剛剛開始升溫,我一個人同時兼教著邢魯二、三、四三個年級的中文班。系裏希望我逐漸把重心移往高年級(我現在是四、五年級中文小說選讀課的專任教師),本來準備讓我從那個學年的春季開始,就離開二年級課堂。但學生們不樂意,我也向系裏表示:哪怕增大工作量,我也要把這個班整個學年的課程教完再走——這是“謝謝你回來教我們”的一點腳註;“有個很漂亮的聲音的太太”,是因為他們當時課堂上使用的聽力教材,是由我的“老婆大人”錄制的;“再聰明的……也沒有了”和“為……忙得團團轉”,則是剛剛在課堂上學過的中文句型。
這頁信箋,過塑後,立在我的辦公室書架上多年,早已成為了自己在耶魯的教學生涯中一個非常具體的精神支撐點。如果不避自炫自誇的話,今天“蘇老師”之所以在耶魯校園裏還算有不錯的教學口碑,每年修讀我任教課程的學生常常“人滿為患”,可以說,大都與這封信時時的激勵、鞭策作用有關。
當年執筆寫下這封信的人,就是史力文。
在前文《為美國學生改中文作文>中,我記寫過這樣一位美國學生——在一次題為“我學中文”的作文中,一位來自南部的生於破碎白人家庭的貧寒學生寫道:父母離異後,他的母親因為吸毒、販毒,至今仍被關在監獄裏,他從小就在不同的寄養家庭中度過,受盡了各種歧視和冷眼。他是在上高中時決定選擇學中文,用“學好一門最難學的語言”來證明自己,使他重拾人生的自信,最後以優異成績被耶魯大學錄取的。我沒想到這位平日帶點玩世不恭味道的學生,卻有著這麽令人動容的學中文歷程,從此對他學習上的關註,就更加真切細心了。
這位身世坎坷、幾乎從少年時代起就以中文來“安身立命”的學生,就是史力文。
於是,你就可以想象,在大三那年開學,史力文——幾乎是那些年間整個耶魯中文項目有口皆碑的,最努力用功、也最有語言天分的高才生、優等生,突然非常平靜地告訴我們:他決定從此中止學習中文,並改換原來選定的中文專業學位時(他原來準備修讀本科雙學位,中文是其一),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場何等量級的地震,引發了任課教師們多麽長久的唏噓和浩嘆!
二
其因由故事,還得從史力文學中文的歷程說起。
其實,在他成為我的學生以前,他先就成為我妻子的學生和朋友了。為了學好中文,作為“新鮮人”(Freshman,新生)的史力文,甚至早在大一正式開學前就早早來到了學校,提前在耶魯暑期班上修讀中文課程(以後他才告訴我,那是因為他考上耶魯後,馬上就發現自己變得無家可歸——一邁入18歲,原來的寄養家庭立刻終止了對他的監管人的義務)。他在那時偶然認識了在校園旁聽課程的我妻子,並主動請她做他的中文輔導老師。所以,作為新生一入學,洋學生史力文直接修讀的就是我的二年級快班(俗稱“華裔班”)的課程。前面那封信裏提到的“爬樹子”,說的就是他剛到耶魯那個“無家可歸”的暑假,我邀請他跟我們一家人一塊出外郊遊,和他一起比試爬樹的趣事,圖畫中那個在樹下嚇得哇哇大哭的“娃子”,正是我女兒。
顯然,學中文,對於史力文,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因為他在中文裏呆得特別舒服、自信,既能滿足他無窮無盡的求知欲,又能獲得那種與眾不同而又遊刃有余的自我滿足感。所以,史力文不獨和我們夫婦倆親近,幾乎和耶魯中文項目的每一位任課教師都甚為親近。以至有一年學期末,史力文在給不管男、女老師的聖誕卡上,都寫上了“Iloveyou”的字樣,幾乎要引起我們一些不諳此地“國情”的年輕老師的誤解(其實,“Iloveyou”在英文的不同語境裏適合各種用法,普遍得就像喝一瓶礦泉水一樣,和用中文說“我愛你”的況味大不一樣)。他是少數幾個在老師中享有“特權”的學生,從來不在乎那個規定的“辦公室談話時間”,隨時隨地,敲敲門就笑嘻嘻走進來,一坐就聊上個小半天。
二年級中文課程結束,史力文獲得了耶魯甚為優厚的“萊特暑期獎學金”,到中國北方某個大學的一個美中合辦的項目去進修中文。假期中,我還曾接到他隔洋寄來的洋溢著喜氣的中文明信片。沒想到,新學年開始,敲開我辦公室的史力文,帶著一臉的清冷頹然,一開口,就用了一個奇特的句式:“蘇老師,我要告訴你我的對不起——我再也不想學中文了。”
我大吃一驚:“出什麽事了?暑假在中國,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嗎?”
他坐了下來。默默望著我,沒有馬上接過話頭。
按照一種思維慣性,在那個短暫的停頓裏我腦子裏閃過許多:那些被世人詬病多年的關於中國大陸的似乎無可救藥的頑癥——日益汙染的空氣,無以“恭維”的公廁,隨地吐痰、加塞插隊、聚眾喧嘩的社會陋習等,我想對於史力文,都算“小兒科”——在他的從小溫飽有虞的惡劣成長環境裏,這些,應該不是什麽越不過去的障礙。我猜測,他一定是遭遇到什麽涉及個人情感、尊嚴而跳不過去的溝坎了——也許是跟中國女孩子的情感糾纏,失戀、受騙,諸如此類?
他低下頭,嘴裏吟噙有聲,好像在選擇一個什麽合適的中文字眼,擡起臉來,冒出來的卻是一個個英文詞:“Racist,Racism,中文怎麽說?”
我心中一沈,脫口說:“你說的是——種族主義者,種族主義?”眼前這位白人學生,難道在中國大陸受到過什麽歧視性的對待麽?
找到了語感之後的史力文,馬上就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這個夏天在中國很不高興,因為我碰到了太多的Racist——種族主義者。”
我心中犯疑:“你說的是——Nationalism,民族主義吧?”
“不是。我最不高興的就是這個——Racism,它比Nationalism更讓我病!Iamsickaboutit!(它讓我惡心!)”
我顧不上糾正他的中文語病。“Sick”這個字眼在英文裏非同小可,既是“生病”,也是“惡心”、“膩味”。我遞給他一杯水,請他細細道來。
原來,史力文夏天所去的這所北方有名的大學(它在“文革”中尤其全國知名——原諒我姑隱其名),大概因為歷史造成的原因,這個學校在當時依然“左”風甚熾。雖然他們接受了這個中外合辦的中文暑期項目,卻仍然嚴格遵循“文革”前後施行的“外事紀律”來主導整個教學管理。據史力文所言,學校派來跟他們合住的中國學生,都經過了嚴格的挑選和訓練,“他們都是思想正確的革命分子,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隨時隨地教育我們許多正確的革命道理,除了一定必須正確的那些台灣、西藏的政治大問題以外,比如,中國文化、中國歷史是怎麽樣的偉大,有多麽偉大,他們會隨時指著一座大樓或者一輛跑過的汽車,告訴我:它們是怎麽樣‘made’出來的,說明中華民族、華夏兒女、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是怎麽樣的偉大……”史力文非常流利地跟我重覆著這些熟語,“我跟他們說:當然偉大,不偉大我為什麽要跑到中國來學中文?他們就要繼續問我:你覺得是中國文化偉大還是西方文化偉大?你們美國的歷史才那麽短,那麽短……你覺得21世紀是不是中國人的世紀,是不是中國文化的世紀?……”
完蛋。我心裏想:顯然,一整個夏天,史力文又落到一個總是需要遵循“正確”的“寄養家庭”裏去了——這是他以往一再對我說過的,他對各種“正確要求”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可我還是想開解他,我說:“史力文,恐怕這些,都還算是一種熱情過度的、幼稚發燒的民族主義,還不能算是種族主義——Racism吧?”
跟“Sick”一樣,“Racism”——“種族主義”,在英文裏也是一個重得不得了的說法,尤其是對於在美國南方長大的史力文。
史力文卻沒有退讓的意思——原諒我不能完全按原樣覆原他的中英文夾雜的原話(他的中文水平還不足以表達這麽覆雜的辯難話題),他變得有點結巴,語調急促起來:“當然是種族主義!蘇老師!我知道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有什麽樣的區別!我是白人,莫裏斯(同是我教過的學生)是黑人,在xxx,有些每句話都很正確的老師,就常常對我好,對莫裏斯很不客氣,這就是Racism,對不對?”他停頓了一下,“——從前,希特勒不是總是在鼓吹日耳曼種族的優秀嗎?這個夏天我碰到了太多天天跟我宣傳‘中華民旅最偉大’,‘中華民族最優秀’的中國人,偉大得讓我Sick!——對不起,蘇老師,我是把你當做好朋友才這麽說的,你也知道,我是多高興去中國,多高興學中文的……”
他總是分不清“高興”和“喜歡”的不同用法。可是此時我已經顧不上這些,我還是想極力跟他分辯:說“中華民族偉大”,不能簡單地等同於“日耳曼種族優越論”,在美國,我們日常裏不也會說“偉大的美國人”——GreatAmerican嗎?……
可是,他下面提到的話題,卻真的讓我啞了聲——
“蘇老師,你知道我這個夏天學會了一支什麽中國歌嗎?《我們的大中國》。這是我們xxx項目的校歌,所有留學生都得學會唱的。你知道我們在‘中國之夜‘(“中國之夜”是每個海外中文項目都會舉辦的中文表演晚會)表演什麽節目嗎?學校老師指揮我們所有外國學生,在台上合唱《我們的大中國》!蘇老師,你在美國住了這麽多年,你想,布什在伊拉克問題上的‘大美國心態’挨了世界上多少人罵?如果美國有一首歌叫《我們的大美國》,會是一種什麽效果?那一定就是在耶魯以C畢業的我們Honor(榮耀)的布什總統最喜歡唱的歌了!”
我笑了:這個史力文,抓住個話題就順便修理一下布什,倒是耶魯學生中非常典型的“Liberal”(自由派)風格!
“我們的大中國呀,好大的一個家!經過,那個多少,風吹和雨打……”史力文提高調門,果真手舞足蹈給我唱了起來,“我們的大中國呀……”我聽著刺耳(別說洋人,這歌子在我們這些“海外中國人”聽來,都異常刺耳),我讓他別唱,他不搭理我,吭吭咳著,唱著,邊唱邊說,“我們在台上發了瘋地唱,唱得高興,最後幹脆一齊喊起口號來了……”
“你們喊什麽?”
“毛主席萬歲!大中國萬歲!毛主席……”
我止住了他,不讓他再喊下去。
(事實上,不僅僅是一個史力文,很多學生都曾向我們反映那個xxx中文項目的問題。為此,耶魯第二年夏天就沒有再往那個項目送人。近年在多方努力下,那個項目有了許多改進,我們才又重新恢覆送學生過去——此乃後話。)
三
也許是經過我的好一番勸解,又或是史力文其實已經無法離開他深愛的中文,那一年秋季開學後,他還是照樣選修了我教的三年級快班中文課程。可是,隨後我又犯了一個小錯——也許是大錯,又一次觸碰了史力文對中國話題的認知敏感。
那時候北美的衛星中文節目剛剛開通,我自己家裏裝上了“小耳朵”,可以隨時直接收看CCTV的海外頻道。我便常常從中選錄一些短小有趣的節目片斷,作為新鮮聽力材料在課堂上放給同學們觀摩,收到了不錯的效果。我便有點忘乎所以,到了中國新年,就將好不容易頭一次錄下來的中央台春節聯歡晚會的錄像,拿到課堂上放給美國學生們看。我不記得那一年的節目裏是不是就有那首《大中國》?(應該沒有,《大中國》大概是數年前“春晚”的“名曲”,但相類的曲子一定有),總之,學生們看得嘩笑連連,神情和反應都非常古怪。我看見史力文一直低著頭,還沒看到一半,突然就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出了教室。我當時心裏咯噔一響:這是一向在公眾場合顯得聽話、乖巧的史力文,從來沒有過的舉動!我一下子明白了什麽,我甚至預感到:史力文這樣走出去,大概會就此“quit”掉(退出)這門課了——美國大學裏,上得不如意的課程,學生可以在開學六周內“quit”掉。
盡管,這個結果沒有發生,但自此成了一個明顯的分界——不獨是我,連班上的同學都發現:史力文上課變得無精打采、漫不經心的,雖然他仍是那樣“一點就醒”,中文仍在飛速進步,但漸漸就開始遲到、早退,拖延完成作業。我為此曾專門約他談過話,卻變得有點話不投機,氣氛淡漠。他只是告訴我:他這個學期遇到很多個人問題,比如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友最近在外州出了車禍等,讓他很分心,所以上課有點不專心。我想他說的理由也許是真實的,但我對此一直很難釋懷。
在這裏,我要鄭重告誡我的各位熱心的同行們(包括今天在世界各地負有推介中國文化使命的“孔子學院”們),千萬千萬,不要被“春晚”對於海外大陸人那種特有的鄉愁解饞作用沖昏了頭腦,將“春晚”一類“紅火節目”用來作為向外國人推介中國文化的輔助教材——那,實在是最大的、最為立竿見影的“票房毒藥”!對於那些對中國尚一知半解的外國孩子們,那種大紅大綠、鼓樂喧天的誇張表演,特別是貫徹始終的那種煽情、矯飾、充滿各種“偉大”字眼的高亢調門,可以說,成了一切放大而誇張的“中國式毛病”的集大成者,一定會讓他們看得目瞪口呆,從而倒盡他們學中文的興致和胃口!這一點,其實也已成了我們耶魯中文項目同事們的共識。我們幾位做過同樣蠢事的大陸背景的老師至今提起,仍然為此懊喪不已。
四
耶魯的好學生很多,畢竟不是只有一個史力文。況且大多數學生是到過中國留學以後更加熱愛學中文的,所以,學期結束,我隨後就把史力文的話題淡忘了。只是我也開始註意到,學生中這種“愛之深、責之切”的現象很普遍——越是對中文、中國和中國文化投註心力情感的學生,帶著越多浪漫的心理預期,就越是容易形成心理落差,受到“中國”真實面相的傷害。我想,真實的中國(包括任何國家),不是為任何“美好想象”而設的。進入一種異質的語言文化,很像進入一個婚姻的“圍城”,“因陌生而相戀,因了解而分開”,“在外面的想攻進去,在裏面的想沖出來”,毋寧說,這是文化差異造成的一種無奈,也是人性的共同弱點所致吧?這麽想著,我也就沒太把它放在心上。
第二年夏天。史力文還是請我寫的推薦信,再一次申請到了“萊特暑期獎學金”去中國進修中文。我知道,除了他內心裏其實無法割舍中文以外,還加上一個具體原因——他以前告訴過我的“暑期恐慌癥”:因為母親還關在監獄裏,寄養家庭已對他關上大門,他實際上一到暑假就變得無家可歸,利用漫長的假期到中國去學中文,正好成為他一種“回家”的方式。只是,我卻對他這種“回家”的寄托,存有暗暗的擔心。我告訴過他,他去年上的那個xxx中文項目是個特例,只是被你倒黴地撞上了。北京、南京、上海其他許多暑期中文項目,都比它強多了,你盡可以放心選修。大三那年開學,史力文第二次從中國留學回來,敲開我辦公室的門,帶著一口滑溜的、充滿卷舌音的京片子,向我講述他在中國的各種經歷見聞(有正面的、負面的,好玩的、不好玩的),最後,當他向我平靜道出他決定中止學習中文的理由,並放棄他原來選定的中文專業時,一時之間,還真是讓我錯愕不已——
“蘇老師,我生氣我自己,”他的中文句式依然不正確,“我發現,我的中文學得越好,我人就變得越壞,真的。”他看我狐疑的眼神,“不騙你,我已經知道我在中國可以怎麽‘混’了,而且我可以。混’得很不錯。”他閃過一個調皮的眼色,用的字眼卻準確無比,“可是,我自己會變得這麽——混,”他把“混”字仔細咬成了第二聲,“對,就是‘混蛋,的‘混’,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我‘混’完了,就生氣我自己,我真的不願意。”
我壓住驚詫,臉上還勉力笑著:“你說說看,你在中國,怎麽——‘混’?”
“Fake,”他冒出一個英文詞,“只要你學會Fake,習慣各種Fake,就行了。”
“你是說,假——說假話,騙人?”
“對,先騙自己,再騙別人。”
“怎麽叫——先騙自己,再騙別人?”
“就是先騙自己,你說中文的時候,你不是那個Steven,”他說的是他的英文名字,“然後,你把自己變成這個——‘史、力、文’,就可以Fake了。”
“你怎麽‘Fake’呢?”我很好奇。
“隨便什麽理由都可以Fake呀,中國人愛聽好聽的話,我就說好聽的;他們說不喜歡美國人,我就說我是新疆來的;他們要打聽美國的事呢,我就說我是耶魯的學生。北京話叫做‘油’,我這個史、力、文,現在真是挺油的……”
我打量著眼前的——“史、力、文”,想開一句什麽玩笑,可是我笑不出來,只是,我還想著要開導他,我說:“史力文——我還是叫你史、力、文,而不是——Steven。我不相信,在中國,說中文的史、力、文,真的就會變得那麽——‘混’。”
“謝謝你的不相信,蘇老師,”他還是用那樣的“不正確句型”,口氣卻異常平靜,“所以,我決定quit(退出)中文。”
“好像,這不應該是一個quit的理由。”我堅持說。
可是,史力文最後誠懇道出的“理由”,卻又一次讓我啞了聲。
“蘇老師,你知道我很尊重你,你早就是我的好朋友了。我最生氣我自己的,就是我發現我的中文越好,我就開始好像越來越不尊重中文了。這樣學下去,結果就會是——中文和中國,我都不尊重了,我不願意這樣。”這時候,他的中文好像慢慢表達得流暢、達意了,“蘇老師,我知道很多人學中文,是為了去做生意,為了中國的大市場。——我不是。我是為了我自己。我自己最早的自信、尊嚴,別人對我的尊重,都是中文給我的,我怕我最後要失掉它,所以,我要——quit。”
他臉上的平靜神色,像窗外天上那片澄靜的藍。我再沒有勸阻他。那天送他出門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hug”(擁抱),那是美國人在一個認真告別的場合的肢體語言。我知道,那個“hug”,也是他給中文的——他從此再沒有敲過我的門,再沒有踏足過我們東亞系這座紅磚小樓。
五
也許,史力文只足一個獨特而又獨特的個案。
他太敏感。成長於寄養家庭的特殊經歷,使他對“尊嚴”、“自尊”、“尊重”幾乎帶著神經質的敏感。這種“神經質的敏感”,自然很難說是“正確”的、客觀的,甚至,也許是帶著“西方的、白種的、男人的”偏見的(這是英文裏討論“政治正確”經常會使用的字眼)。但是,把史力文離去的身影,置放在今天被中西媒體炒得很熱的那些字眼——“大國崛起”、“盛世”、“中國世紀”、“中華新帝國”(《時代周刊》語)等這樣一些大背景之上,史力文的“quit”,他對“尊嚴”、“自尊”和“尊重”等的敏感,還是觸動了我的——不管是自身哪一種角色認同的——敏感。
限於文字篇幅,我決定刪去我由此引發的一大堆感慨和議論,而把相應的思考和泌論空間,留給讀者。
末了,再回到史力文:在那以後,我在校園裏還遇見過史力文兩三回。他還是那樣瞇著在洋人中顯得略小的眼睛,朝我嘻嘻笑著,仍用中文跟我說話,只是岡為長久缺少練習而顯得生疏、磕巴,所以不時要用英文補充。他告訴我:他已經重新把西班牙語“撿”了回來。大三的暑假,他申請到一個獎學金到南美洲參加一個救助窮人的基金會的工作,收獲很大。他決定畢業後到南美去工作,他的學藝術史的女朋友也支持他,會跟他一起去。“可是,她的個子長得比我高,我記得在北京,我這要算——三等殘廢的,讓我有點……嘿嘿,自卑感。”這是我記得的,史力文對我說的最後一個準確而漂亮的中文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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