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5章 講壇拾趣 (14)

會議生活

不在乎開會的議題,但在乎來的是什麽人。

開會?這是在美國,會還沒開夠嗎?

校園裏每天都有會,“伊妹兒”(email)上的單子見天一大串。康正果問我:去,還是不去?

孫康宜張羅的會。李陀、劉禾來了,王德威、張旭東也要來,能不去嗎?

康正果總是能比我免俗。朋友的面子比天大,就是研究吐火羅文與《金瓶梅》關系的奇譚,恐怕也得硬著頭皮“躬逢其盛”。

他賊精,開幕酒會上露個臉,首場演講點個卯,隨即蒸發,但日程表上的晚宴一頓不拉。我愚笨有加,天天把自己裝點得人五人六的(否則不合“常青藤”規矩),抱著一大摞論文稿本,聽得兩眼發直頭皮發麻也得正襟危坐。犯困的時候得十二萬分小心,千萬不要發出如同鄰座一樣殺風景的鼻鼾聲。

《詩經》與闡釋學,宋明理學與康德,咖啡館、酒吧與哈貝馬斯,全球化語境下的漢學傳統,新左、自由派與中產階級趣味既得利益集團,《英雄》與伊拉克戰爭及新帝國主義,SARS疫情與政治改革新聞自由……

咖啡休息時間,領著李陀逃會。她在就算你在,讓劉禾盯場就行。“正是江南好風景”。過完艾略特的“殘酷的四月”,五月是新英格蘭的最好季節。櫻花剛謝,妍紅粉白夾道。不是想看耶魯和紐黑文的建築嗎?這裏有小建築博物館之稱。設計華盛頓越戰紀念碑的耶魯華裔畢業生林櫻又為校園貢獻了一座永久設計——“女人桌”。是嗎,林櫻真的是林徽因的侄女嗎?這條小街是新大陸最古老的住區,每一座房子都有不同的門臉故事。看看那排羅馬大柱,可惜是木頭上的漆。讓康正果陪你去淘舊書店,我得溜回辦公室查查電郵(email)好應付學生的期末考試提問。其實是抓空在沙發小瞇了一會兒,抖抖精神又裝著沒事兒人一樣混回會場,把論文稿本嘩啦嘩啦翻到剛好的那一頁。台灣學者正在討論韓國的儒學傳統。有一個提問者故意把問題設定在詭異的前提上,然後加以別出心裁的發揮。有人喝彩。議題主席提醒他超時了。我還能提第二個問題嗎?這回是真正的問題。眾人哄笑。

可能最重要的場合是每一場招待酒會。聽會是否在場或許無關宏旨,但會議上氣氛最松弛最自由的交際場合卻萬萬不可缺席。好久不見很高興又見到你最近一定不錯大衛朱娣怎麽樣;我是克魯克早就聽過你的大名你在哪裏高就?輕松空洞不一定就是說了白說。據說是哈佛學生的名句:“教授在哪裏?教授在空氣裏(intheair,在天上)。”校園裏為本科生開壇講課的都是嫩麻桿兒的TA(助教),哈佛名教授們全在“空氣裏”飛來飛去參加各種學術會議。

會議,就是此地學術的“空氣”,而招待酒會,則是那頓“天上”的筵席。這反而是最符合奧林匹克精神的:“重在參與。”能交出什麽成色的學術論文太不重要了,受邀不受邀、出席不出席卻是頂頂重要的。中國大陸、台灣、香港的一大撥學者為“非典”擋道廢了一身武功無語問蒼天。那位歐洲來的憂郁教授為無人主動跟他打招呼生了一整天悶氣。聯絡感情的方式也是彼此確認的方式。江湖地位、學術層階往往因此而改觀。下年度亞洲學年會議題主講人的安排,此一行當彼一專業終身教職的空缺及其最新動向,研究生找工作請名教授寫推薦信的最好時機,任何一個偶然都可能造成人生際遇的天壤之別,上帝的微笑一定就在下一個瞬間升起。介紹一下,這是我們耶魯鼎鼎大名的史景遷教授,他開的中國明清史課常常一次500到700個學生來選,是耶魯校園的著名景觀。史景遷還用介紹嗎?我剛剛讀過北島寫的《上帝的中國兒子》。他剛剛結婚了你知道嗎?是誰結婚?北島還是上帝的兒子?

她確實是不錯的。她每一篇論文提出的都是新問題,用的是新材料,給相關領域提出一道新的標桿。他成嗎?他中文都說不順溜,用哈貝馬斯、馬爾庫塞、詹姆遜、利奧塔研究北京大眾流行文化,是在高射炮打蚊子吧?她做的工作放在中國就是“國家級重點課題”,非集一國之力無以完成,她卻自己單槍匹馬糾合烏合之眾在數年之間完成了,絕對是開創性的大工程。了無新意。這麽重要新鮮的議題被他說得淡出了鳥來。本來我就是沖這個題目幹坐了半天等著開眼界的,掃興掃興。查建英寫給《紐約時報》的文章你怎麽看?你說她是反戰的還是主戰的?問題意識!主義與問題,學問和思想,孰重孰輕?你這是在回避真實問題。這完全是一個假命題。諂媚霸權這是學術的墮落。迎合專制難道就不墮落嗎?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張思想學術版圖,大家只是各據一端?你這不是包容,你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沒有意義的和稀泥。好像只有你們中國學者開會才會這樣討論問題的,美國學者之間……

一位曾經的研究生如此陳述現在再不願意“研究”的理由:“每天讀書十幾個小時,絞盡腦汁做那種只給教授一個人看的文章。那種文章是從這本書抄到那本書的‘雜拌兒’,但教授要看的就是這種雜拌兒,你引的書越多,說明你越有能耐——淵博!在這種價值觀的推動下,事情變得滑稽起來。我們在研究藝術史,卻已經輪不到去研究作品本身,你必須去研究所有對這張作品的研究。前人的研究仿佛是這張作品的路障,你得越過這些路障設法走到最前面去。然後,你的研究將成為另一道添置的路障,給後面的人擋道。整個事情就是這樣,能越過別人的路障是一種能耐,能擋住別人是另一種能耐,我們這群人於是就在這種累人的遊戲裏互換這兩種角色。我們沒法跟藝術家神交,沒法對作品說出直覺感受——因為別人已經說過了的話.你得小心繞過去,哪怕別人說的是對的,你也要繞過去,不能重覆,重覆是你沒能耐。你必須拼命設法跟別人說得不一樣,這被定義為創造力。這是一個可怕的接力賽,不知道這樣無休止的研究會把我們最終引到哪裏去。”(王瑞蕓《美國浮世繪》,上海三聯書店,2003)

唉唉唉,所謂現代性.其實就是以文明開解一種愚昧,然後再用文明編織另一種愚昧。

午後散會,王德威在教員俱樂部長長的領取自助餐的隊伍裏湊過頭來說:每次都是這樣,匆匆來了說了就走了,也來不及好好說一會兒話。張旭東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咱們再約上幾位哥們兒姐們兒,到外面泡一陣子咖啡館,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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