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坐在廚房裡，躊躇再三，把我那雙平底黑鞋子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終於一個忍心，輕輕吻了鞋子一下，便拉開垃圾筒的鐵蓋，把鞋子放進不見底的黑暗中，心裡悄悄地對鞋子說：

「讓你安息在巴黎，總好過在別的地方。」

那天是1984年12月30日。

特地把日子記下，因為如果在巴黎住的地方有花園的話，我會為鞋子掘一個墓，好好地葬了它。…

感冒是最煩人的事，說好又不見得精神好，說壞又不至於病得五顏六色，老是像死了三成似的，不上班說不過去，上班又頭痛不清醒，混混沌沌的，真不痛快。

前夜太累了，看戲看不到十分鐘便撐不開眼睛，回家倒頭便睡，這一睡可萬劫不復了，第二天頭昏眼花，怎麼也爬不起床來，再倒回床上，似睡非睡的，一張眼已是今天了。

其實，近來睡眠充足，並非休息不夠，只是感冒令人百骸俱散的軟作一團，感覺上令人覺得像是一條蟲，東爬爬西爬爬的勉強去做這做那。

感冒有如不可對人言的苦衷，別人看著你沒什麼，自己卻渾身不對勁，有苦說不出，要人同情又理由不足，沒人同情又有點可憐自己。不過，多捱那五天七天大概會自動好的了，頂多再半死不活多幾天。…

看宋詞，看到朱敦儒的一句：「不共紅塵結怨」，實在大徹大悟起來，處世實在不用多沈吟，要不要原諒這個人，寬恕那個人，要不要惱怒這個人，憎恨那個人的，麻煩之至，其實眾生色相，不外都是紅塵，一切都不必理會，總之是我來也我又去也，跟紅塵有什麼怨好結的？

如此說來，我的愛恨甚不分明，亦說不上敢愛敢恨。我只是敢愛而已，自少至大想培養個恨出來，也老是培養不出，於是此生人容或纏綿，卻絕不哀艷，無恨之生是哀艷不起來的，我只能說是敢愛懶恨。

恨人，心中老是有個包袱，有了包袱便不得自由，既要早上盯著那人，晚上也要記掛著那人，數他的不是，算他的賬，簡直煩死了，青春不是這樣浪費的，想想喜歡的事，記掛可愛的人開心得多。…

擁書坐在床上，書沒翻到兩頁，卻又神思悠悠地想東想西，居然想及自己的將來，一下子倒覺得心裡舒服，很對得起自己，因為，這幾年來，都是在忙別人的事，忙完了便睡覺，自身的喜怒哀樂都幾乎沒有用了，日子並不難過，只是過得太快而已。沒有喜怒哀樂也不緊要，並不覺得失落了什麼，說不上有什麼事情令我不安，令我稍覺不安的，是一切都變得那麼無關痛癢，每天所想要的，不外是睡一覺好覺而已。

所以，想自己的將來，也不過想了兩分鐘，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好想的，我沒有多大興趣想自己的事，未來，不外是會老了而已，很多少年時的狂想，都是老年人沒條件做的，有時間有金錢也沒有用，於是，便停比再想了。…

人都是會死的，無謂避談葬字。

我是在幻想美麗的葬，因為我討厭棺材，那總給人恐怖的感覺，為什麼我們一旦要離開這個世界，便要留給人這個恐怖的感覺？

最理想的是有一種藥粉，灑在我們靜止的軀殼上面，令我們變成一灘香水，餘香縷縷不絕，那才夠美麗。

香味是可以自選的，松柏的清深，花卉的溫柔，檀香的濃郁……成千上萬種不同的香味，讓我們預先選擇，那豈不是比選棺材愉快得多？

如果叫我選，我會十分把心不定。別笑我，我喜歡剛洗乾淨的衣服的香氣，那麼的清潔，那麼的純樸——也許，那是洗衣粉的香氣了！…

記得小時看西片，很多片子中都有這句話：You Are a Born Loser——你是個天生的失敗者。而那個天生的失敗者，往往是男主角，而那句話，常常是個很關心他的人教訓他的。

為什麼他是天生的失敗者呢？

因為：

他自卑又自大

他看所有人不順眼

他不會對任何人服氣

人家幫他他認為人家看不起他…

離婚的理由，歸根究底只有一個，那便是：

厭了！

即使不是雙方都厭了，至少也是其中一方厭了。要不是厭了，便不會「性格不合」，也不會有「第三者」。

一雙夫婦，本是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有著不同的生活習慣，不同的愛好，和不同思想的人，性格本來就是不相同的，能夠生活在一起，主要是因為肯互相遷就和互相容忍，而互相遷就和互相容忍，是只有在仍然相愛，大家尚未厭倦對方時才做得到的。一旦互相厭倦了，才會突然感到「性格不合」，所以，性格不合是厭倦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