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體貼的拿下那面具,就會看見,原來那是我們生命真實的一部份,卻被日常的意識所否認、擠壓,甚至遺棄了。
人在突變後的無助感、荒謬感,干擾人的睡夢,何嘗不是另一版本的《瘟疫》?1957 年諾貝爾文學獎哲學大師卡繆的《瘟疫》,書中那二十萬位男女老幼,原來也是正正常常生活於平平靜靜的俄蘭城。然而(多無辜而可怕的轉折詞),一場誰也想不到的黑死病,卻讓他們成了遭封鎖被孤立的城民,唯一的命運,似乎就是看著別人和等待自己死去。原來樂觀得麻木的他們,說甚麼也無法接受駭然劇變。
(Feature Photo: the sharing game by Brooke Shaden,http://brookeshaden.com/gallery/)
幸而(多含糊而溫情的轉折詞),人類還有希望的是,就算絕望了,也要面對現實做點事。第一步,就是了解自己的無知,因為無知是一切惡的開場白。
每個人都發過噩夢,美夢是美的,但噩夢並不惡。英文裏的噩夢(Nightmare),我想何妨直接譯成:夜雌馬。夜是陰性的,而雌馬也是陰性的,研究夢境的心理學巨人榮格管陰性心象叫:安妮瑪,她守護著人的心靈;她的另一半叫:雄性的、陽性的安尼姆斯,守護著人的心智。
去年,親聆瘂弦朗讀他那首已無畏時間淘洗的《鹽》,想起了他同收在《深淵》詩集的另一名篇《歌》:那是我年少時手抄送人的許多心情韻致之一。詩的第一節――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甚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金馬看看去
那是昔日
全詩四節,每節四句,頭兩句都是“誰在遠方哭泣呀/為甚麼那麼傷心呀”。每節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句法都一樣,卻因為騎上不同顏色的馬,看見了生命在遠方傷惋流淚的四個景觀:騎上金馬,看見昔日;騎上灰馬,看見明日;騎上白馬,看見戀;騎上黑馬,看見死。
初讀這詩,豐富了我對意象和隱喻的想像。四分一世紀之後,重新了解這詩,我想,那四色的馬,何妨讓它們也是夜雌馬。不一定就是四匹馬;也不一定金馬就是眷顧美麗的往昔,灰馬就是畏懼模糊的將來。更更不一定就是馬的形象。人在夢裏碰上的事與物、同類與異類,太繁複了。
除了馬、四的數量、四種顏色、四個像徵,還有萬萬千的其他。人人的際遇不一樣,意識也就不一樣。夢中難數的面孔、事物和發生,對於不同的夢主,於是標示著不同的意義。瘂弦的《歌》這樣解說著馬、顏色和傷心的遠方的關係,是因為他意識裏的像徵體系,就是這樣的詮釋著天和地和人的存在。
安妮瑪看顧人的心靈。部份人的心靈感染九一一血潮,以及其後面形形色色無可預測、難尋答案的焦慮、驚駭和憂戚,似乎已患上卡繆的鼠疫。受傷的心靈卻不屈服, 是安妮瑪教的策略吧,心靈變成了夜雌馬直闖人的睡眠,要求開會。一切太困挫、失序了,夜雌馬在夢裏大發脾氣,胡言亂語,所以總叫人驚怵。
另一方面,經過全意識訓練的人,多能在夢裏感知自己在發夢,碰上不快,也能充滿耐心與愛去聆聽,然後根據自己意 識裏特殊的像徵體系,解構那情緒的密咒。
噩夢,不是鬼上身;是心靈對自己和環境的互動,感受到極度負面的情緒,又沒法子說個清楚時,才戴上的古怪面具,只想逗我們看他一 眼。體貼的拿下那面具,就會看見,原來那是我們生命真實的一部份,卻被日常的意識所否認、擠壓,甚至遺棄了。
對於這一部份的自己,我們竟是徹底的無知。理解、超越那無知,是我們繼續成長的另一程車票。(收藏自1.11.2001《南洋商報》商餘版《陪夢散步》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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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發的詩《流落科隆》
三十年不見
重逢竟在火山群島上
感覺海底熔岩快流淌
最後一艘船已離開
死亡拉黑所有口岸
妳問我為何會這樣
我說,有大西洋的企鵝
做朋友,不也是個好理由
何況還有長壽的象龜
髮型前衛的鬣蜥
意象交響會是漂亮的詩劇
妳焦急地又問
它們傳不傳病菌
人會不會成為
瘟疫的野味
分開三十年
夢裏的妳還是一葉秋風
像沙灘貝殼老憂思
浪濤卷起將失守彼此
就在這島上,達爾文
決定寫《進化論》
妳應該發現到
我這三十年沒進步
天黑時還是惹妳哭
妳也沒進步,看不出
我自信荒島荒徑也是路
(20.3.2020 臉書 肺炎肆虐,鎖國封城禁足)
科隆群島,又稱加拉巴哥群島(西班牙語:Islas Galápagos,官方名稱Archipiélago de Colón),位於太平洋東部,接近赤道,為厄瓜多領土,屬火山群島。(網摘照片)
陳明發〈月亮白了我一眼〉
月亮白了我一眼
說:別再煩我
來來去去不外李白的
癖好,蘇軾水調
絲毫不反問自己
今生塵世,此刻是何年
老用陳腔濫調禁錮我
何異藐視我的光華
分分秒秒在變化
(10.12.2022)
陳明發詩想《例句》
詩論者一直活在恐懼中。害怕他的資料索引不見了,害怕某些人的名字,和某些附外文的名詞,一時間無法有意義地對接上來。那是他自幼就在玩的號碼聯線遊戲,跟著號碼的順序畫一遍,接完線,一隻貓或一朵花就出現了。大人或稱贊他有數學或繪畫的天份。如果我們此時不會要求一幅蒙娜麗莎或向日葵,或手拈向日葵的蒙娜麗莎,我們為何奢望那麼些人與名詞與註釋,像科幻片裏的神奇粒子能為我們組合起一個活生生的詩人?
新冠肺炎叫人顫動。在這最大分母意義上的人類共同經驗,這份顫動,既是一般人的驚悚,也是夢想家想像未來的激動。於是,我們開始聽聞“回歸大自然”的呼聲,代言嘉賓照例有陶淵明、謝靈運......。就像沒有那英、周傑倫那叫甚麼綜藝節目?山水要靠名句營銷,就像小孩的藝術或邏輯才華,需要那麼些編好順序的虛線,我們還回得去東晉嗎?這可是比渡紅海、出埃及更神的事跡啊。
我相信例句,但別干擾王維、孟浩然諸子好不?看流浪貓在窗外園子裏石桌上睡午覺,枝枝葉葉給他微微扇風,不就已經是說明“寧靜”“存在”了嗎?(7.8.2021 愛墾網制圖)
陳明發詩想《答覆》
年輕人問我:“新冠病毒為何會拖得那麼久?”我沒有答案;又極不屑從那兒摘一則報導打發他。他隨時可以輕而易舉從別的地方摘十則回應我。結果,我們都在“探討”自己其實完全沒個底的問題。封境禁足讓我有更多時間,但我不是采取上帝視角的小說家,沒法說個連篇都是全知全透還饋贈詳盡註釋的故事。我就只會呆坐在書桌前,聆聽流浪貓趨近園子破缽喝水的聲音,看女主人招呼它們吃東西。偶爾,有些路過的詞句也夠叫我驚鴻一瞥;我說的是隨身帶來獨有韻律的那一種。那一刻我發現了,病毒再為所欲為也有它管不著的角落。新冠病毒為何會拖得那麼久?我回答年輕人說:也許是因為過去所有大流行病對生命存在的隱喻,在各門學問裏都沒得到足夠的關注與書寫,所以老天這回給予我們更多的時間作答。當然,老天在這裏也只是一個隱喻,以便和泛泛網路有所區隔。(1.8.2021)
陳明發《從空心到無器官身體》
——重讀艾略特的《空心人》
2021年7月6日,格林威治標準時間3:00,吉隆坡上午11:00,新冠肺炎確診人數近1億8千5百萬。死亡:破400萬。悲劇遠遠還沒結束;病毒繼續再變種。
這不是修辭時刻,因爲我需要專心地悲傷。至少,要比在社媒上發個掉淚的表情符號更真誠些。我的意識于是循例想起艾略特,就像大部分人一傷心,不管甚麼情況、甚麼程度,都只說“天啊”那樣的自然。
準確地說,是艾略特在〈空心人〉一詩中的最後四行;同一句話,雖不用感歎號,但捅心捅了三次: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潛意識裏的我,固定反應地,把“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同樣唸三回。
就快要唸全詩最後一句,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我居然分心了。有人把這一句譯成“並非轟然落幕 而是郁郁而終”,怎樣先知似地譯得這麼貼近此刻的世況?
(The Hollow Men,2019,Gun Blued Steel,100 x 50 x 82 cm,Title inspired by T.S. Eliot)
whimper原含抱怨、抽噎、梗咽和哭泣等意思。這裏的中文譯成 “郁郁而終”,最能把那一份失重感的悲戚,從外在的舉動,及其以聽得見的聲音所發出來的詞,全部没收起來藏之內在感性。這是個“真理敞开”的細節,它交代了肺炎患者在將逝/剛逝之際,游絲若斷/已斷却因缺氧而發不出聲音的壓抑。極度的無助。
我求助艾略特的詩句充作個人對逝者的悼詞,念頭卻在最後一行拐了個彎,從而位移並變形。這點心理變化我得給自己說個清楚,不就只是唸四行東西嗎?怎麽閃了念、分了心?我把〈空心人〉全詩再讀一遍,發覺自己的腦波被韻控了。像含羞草,腦神經突觸叫這首詩的韻律给牽曳。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之前的23行,都是三、四個字的短句,唯有一行是五個字。其語調仿近一息將滅斯人快離去的急促呼吸,突然一口氣來個十個字,意識迴光返照似地猛然抽搐,難免發生飄移現象。
困擾我的,是這次的飄移經驗是否具有“創生性”、“有效性”?若是,它就是個人自身的詩性存在的一次交會。“分心”、“散渙”也就成了一個口訣,叫意識的莽荒迸裂的迸裂,敞開的敞開;製造必要的交叉口。
一個人歷經一首詩的步調,可能出現的岔道無可預測,但肯定不少。被前例、慣例所寵壞的讀者-創作人,也許最幸福,因爲他們的“標準答案”、“皇家大道”總是不缺補給。但來到真正的變異,誰能說得準?
是的,新冠肺炎確診人數已破1億8千5百萬。罹難者,從我開始寫這篇文字時算起,幾個小時內又添近二千餘人。然而說真的,我們的悲劇豈只是病毒及其變種嗎?
以前聽人說過,人之所以為人,最簡單的鑒別是:人行人道;獸走獸徑。可是,那些寧讓疫苗逾期而坐視他人死去,還阻攔別人疫苗流通者,是哪門子的人道?人類史上最浩大的集體盛事奧運會,現場居然沒觀眾了;新一代成長最重要階段的學習,場景只剩下電腦的屏幕,春風何從吹雨何從化?上館子的樂趣縮小到餐盒且沒有騰騰的熱度;電影、演唱會?從數百到數萬人在一起呼喊一起笑的勝景,微型成客廳沙發上的個體行為………。而這或許還只是故事的序曲。
過去的生活方式不再是理所當然了。我是佇立巨浪前的一名讀者-創作者,在歷經自己和其他人的作品時,意識有所移位、鬆土,我應該諒解自己的“用情不專”;“有始無終”。
因爲一個中英文翻譯的轉折處,讓我的心念閃了一下而起了皺褶。皺褶的一個面向是問世快一百年的《空心人》(1925),艾略特是老掉牙了,但我還是當他敲的是暮鼓:災難當頭的眾生啊,萬萬不要再玩“空心”。翻去皺褶另一邊,我看見了德勒茲,他敲響了疫後的晨鐘:從已經顯得太不真實的一切恩寵中,掏空受到既有定義所囿限的器官;去塑造“無器官身體”吧,所有新的可能要從那裏重新生成。千百方不一樣的景觀就在無限面向的皺褶裏。
更完整、更具意義的生命需要新功能;新功能只能操作於新器官;而新器官也只能棲居於再造的肌體中。
我大概也就是一名陶瓷匠而已。此刻所有閱讀-創作所體驗到的“空”或“無”,是一個土胚上給菜肴的就位而作准備的那空間。因爲菜肴會是自己燒的,碟子應該先捏成什麼形狀,要塑得多深多闊,繪甚麼圖彩甚麼釉,除了自己,誰能比我抓摸得更準? (6.7.2021)
註:16.7.2021 更新數字:190,270,873確診 ,4,091,488死亡)
陳明發·更新版新約的預覽
閱讀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致一位考古學家的信》
約瑟夫·布羅茨基有個作品《致一位考古學家的信》,被列為散文詩(許淇著《閃光的珍藏:外國散文詩名家名作賞析》,2014)。當我嘗試將這作品放在散文的層面,以理解詩人的意思時,發現有四句特別地扣住我此刻的心緒:
一張被滾開水反復燙傷的頭皮
使疲弱的頭腦有被完全煮熟的況味。
是的,我們住在這裏:在這混凝土,磚頭,木製
的碎料堆,你現在前來篩尋。
在新冠肺炎所造成的全球疫情皺褶裏,更準確的說法是被一些權勢所建構/形塑出來的皺褶,都將一般人視為“他者”;被教育的、被引導的、被醫治的、被防範的、被訓誡的、被拯救的......"他者"。原因是我們都被嚇壞了。
嚇壞歸嚇壞,佔有更多(資訊、知識、內情、議程等)資源者,雙眼可被打開了。視野開闊者即使沒有更高超的道德,也能“例外”而“合理”地發揮他們的權勢,順勢教育、引導、訓誡......被嚇壞者。
一個幾乎沒有人察覺的場所於是浮現,將這世界上住在(觀念、情緒、欲望、衝動)“這混凝土,磚頭,木製的碎料堆的”他者,列入“有危險就有機會”的各種議程的經濟與政治配套裏。這些無自覺的“他者”的頭腦,被像是熱水的“資訊”、“知識”、“內情”、“議程”、“方案”、“必殺技”......來去地任意澆燙。在閉戶禁足隔離的時刻,大家正為自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而開心時,甚至不感覺疲弱,因爲腦子都已經被燙熟了。
在整個防疫與抗疫期間,我們的意識都集中於前線人員的活動,特別是他們所提供的確診與死亡數字。快一年半了,他們確實夠苦、夠累的,我們對他們無保留的尊敬早已表達,而且一直都存在。只是大部分的人都忽略了,除了疫情皺褶表層看得見的前線人員的努力外,在“齊心抗疫”要大團結的時候,我們一直沒翻開疫情皺褶其他層面來看。若打開來看,就會察覺在這世上佔有權勢位置者,多少人可是讓“亂世”打開了雙眼,發現自己可以是這個時刻出現的“英雄”,要掙錢,要上位,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歷史時刻嗎?
國際秩序在重組中,人類處境也在轉變中。我優你癟的文化敘事,因爲新冠肺炎已讓疫苗比核子彈更具“說服力”、“有理性”。這個地球新一輪的創世紀,原來早在詩人的字句裏等待我們破譯。這麼說,詩藝術,會是更新版新約的預覽。(3.7.2021 臉書 / 網摘圖片:年輕時的約瑟夫·布羅茨基)
本文發到臉書後,有網友留言:國際秩序確實在重整中(ing)誰能擁有更多“有人文素養的科學家”誰就是勝出者。
我的答覆:唯有科學家本身有人文精神還是遠遠不夠的。今天的世界,科學家都聽命於政治人物。而絕大部分政治人物——即使本身是科學家——則是一隻“五腳蝦”,每時每刻所關注的,只是如何讓五隻腳取得“和諧”、“平衡”。說人文精神,對這五隻腳可能來說恐怕又要求過高,因爲他們恐怕連人道主義都談不上。何謂“五腳蝦”?歡迎看看有關貼文,謝謝。
陳明發:冠病:史無前例的全球災難
18個月前,全世界(包括我自己,也包括很多中國人本身)
都以為新冠肺炎(當時還是叫“武漢肺炎”
/ 英文:Corona Virus),只是武漢人的事
就像2003年的非典災區,雖然全球戒備
但主要災區集中於香港與廣東
誰預料得到,一年半(2019年12月-2021年6月)後的
今天,地球表面沒有一處能幸免冠毒肆虐
最嚴苛的時候,全球一天有超過90萬人確診
(29.4.2021);17,504人(20.1.2021)喪命
每分鐘就有12個人,不計性別、年齡、國籍、
宗教、財富、地位......,離開了這個世界
即使是最親近的人都無法送他們最後一程
遺體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送去火化
在25.6.2021,全球冠病確診人數
已首度逾1億8千萬。而死亡人数已接近4百萬。
很多人形容這是“第三次世界大戰”
但回想第一次世界大戰主要發生在歐洲
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本土並無戰事
而這一回: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掉以輕心。
還有那一場災難,比這一次更讓大家了解到
全人類真的是一個“命運共同體”?
任何個人或集團,不管其政治、經濟、文化或宗教
背景是什麼,不要再老想著本身的私己議程好嗎?
(27.6.2021 陳明發臉書)
(29.1.202陳明發臉書)
陳明發:在每個生命變形鏈中來到這世界
—— 讀勒內·夏爾的〈互不理會〉
勒內·夏爾的散文詩〈互不理會〉
在這般漆黑的戰鬥和這般漆黑的凝滯中,恐怖使我的王國瞎盲,我舉起收獲季節生翼的獅子直到銀蓮花冰涼的喊叫。
我在每個生命的變形鏈中來到這個世界。我倆各自相安無事。
我從一種可並存的道德引出無懈可擊的救助。
盡管渴望消失,我是等待中的揮霍,驍勇的信念。絕不放棄。
全球正面對新冠肺炎無情的肆虐。疫苗給人類帶來了期待,但隨著病毒在變種,原是獨行的惡獸已分身成一個更防不勝防的群組。在這隱形戰爭的生存狀態中,重讀上個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前後的一些詩作,讓我們真正體味到“生命荒謬”這回事,原來不僅僅是網絡上、教科書或圖書館的一道註腳而已,而是可以抱來撫心的薛西佛巨石。
二戰時,勒內·夏爾(RENÉ CHAR,1907 – 1988)是法國對抗納粹的遊擊隊首領,出沒於阿爾卑斯山區,對於戰場上生死際遇的荒謬,他有著親身的體驗。這一點和他的好友卡繆寫〈薛西佛的神話〉時的情況,有個本質上的差異。
卡繆的材料來自於他與希臘神話的對話。如果我們可以想像,或會聽見卡繆當時對薛西佛的提詢:“在眾神已退位,工廠煙囪燃亮清晨的今天,閣下的苦心、疲勞與無望,對人類還有什麼意思?”
答案,我們都知道了。薛西佛回答:“我無休止地推著巨石上山,再絕望,也比那頑石偉大得多,因爲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它只是天帝劇本裏的一個角色。”
而勒內·夏爾的材料,則來自他槍桿與筆桿交替與交融之間的覺知與領悟,來自字句與子彈交叉與交際的速度與韻律。
最終,卡繆和夏爾創作想像的差異,都讓真實的戰鬥給結合與統一了,其匯流敞開了生命的存在。
戰鬥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無形。就像我們目前遭遇疫情,十八個月下來,許多人的惶恐已越來越深,起初是令人好奇的聽聞與想像,但隨著現實生活與疫情一起惡化與難以預測,許多的無形浮現成再具體不過的事實。
多少相熟或陌生者確診;有者更不幸地讓病魔給帶走了。要說他們早料到會有這樣的最終遭遇,而且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才離去,任誰也不會接受。除了歎息與一聲無常復無奈,更剝筋淬骨的,是一份荒謬感。
病愈者,保住了生命,但健康已不如前的身體仍可能再次確診。就像逃過了遭遇戰的遊擊隊在安全撤走時,極可能在下一座山頭碰上埋伏。而始終健康無恙者,誰敢說能重新過回舊有的生活,感覺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在種種壞消息前面努力讓心思積極起來的男女,不妨去閉戶禁足的街市走一趟吧。觀察那一道道沈默關上的鋪門,誰也不敢說當鐵閘再次拉開時,門檻後面的情景安好如舊、無所變動。
說到這裏,即使我們讀勒內·夏爾的作品,就像讀其他大部分的現代詩,無法用“常理”與“常人語言”,去真正說清楚它的“意思”、“內容”,但至少能想像並感受到,在漆黑中戰鬥與凝滯的氛圍。
漆黑存在,但它是中性的;對“戰鬥”或“凝滯”都一視同仁。或云:同樣不仁,所以也不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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