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文革雜記憶》最後的一句假話

浩劫之後,痛定思痛,大家普遍有個願望:說真話。巴金甚至用“真話”當作書名。把真話憋在心裏,一憋經年,確實比孕婦難產要痛苦多了。難產者所面臨的,僅是個生不出的問題,她不需要生個假娃娃;而不能講真話,往往就還得違心地編造一番假話。

六九年,有件不幸的事使我感到真話確已絕跡。由於那種窒息的氣氛以及像遇羅克那樣講真話者落到的悲慘下場,人們不但上意識習慣於講假話,連下意識也不放松警惕了。

這裏要講的不是一個人酒後或在夢中,而是在彌留時刻。只一兩分鐘他就與世長辭了,然而在昏迷中他還說了句冠冕堂皇的假話才咽的氣。

他老早就人了黨,同“黑線”又無瓜葛,在戰鬥隊裏自然是位佼佼者。鬥爭會不是由他主持,就是由他重點發言。他的大字報一貼,就占半堵墻。所以在黑幫帽子滿天飛的當年,他是對立面抓不到辮子的一位響當當。難怪工宣隊一進駐,他就成了依靠對象。

忽然間,聽說他那在外單位的妻子給抓起來了,說在她抽屜裏發現了“反動”標語。正碰上要抓一批人來鎮壓,沒幾天,法院布告就貼到我們機關外墻上了,說她“企圖”(!)張貼反動標語,罪大惡極,立即處決。

多麼沈重的打擊呀!換個人,誰也受不了。可他真沈得住氣。第二天我看到他竟然若無其事地在操場上還同工宣隊員打籃球。當然,他這是故作鎮靜,表明劃清了界限,自己並沒有問題。

兩天後,忽然對立面在樓梯口顯眼處給他貼了張大字報,就他本人的歷史提了幾個問題——後來才知道大體上是捕風捉影。然而“文革”前他喜歡胡吹。吹噓就難免露破綻。質問他的正是那些破綻。

那可是運動以來第一張貼給他的大字報。其實,承認當初自己是瞎吹的,也就算了。可他太愛面子。另外,才三十出頭的妻子就那麼給鎮壓了,他心裏能沒疙瘩?晚飯桌上,他一直低著頭,一邊發楞一邊機械地往嘴裏扒飯。十點鐘吹哨,他同大家一樣回到四樓地鋪上了。他並沒睡,來回翻騰。

大約十一點,睡在盡頭上的班長忽然聽到一陣響聲。他趕緊奔到過道朝北的廁所一看:窗戶敞開著,窗欞上攤著一件棉大衣。再由窗口朝下一望,依稀看到下面黑糊糊地躺著個人,似乎還在呻吟。

班長趕緊披上件什麼,噌噌噌地奔下樓去。響當當跳樓了!還有點氣兒。

班長把大家喊下來,叫來了救護車。正要擡他上車時,他微睜開眼睛。一看是班長,就說了他最後一句話:

“我夢見——有特務——我追——就跳了——”

他大概意識到身為黨員,跳樓自殺必然會當叛徒來批判。於是,就編了個英勇擒敵的故事。

然而事後大批判欄貼出的工宣隊告示,依舊說他是自絕於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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