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2.2

那年秋天來得早。八月底,一層層落下的枯葉已經堆積得齊腳踝深了。有奶黃色邊緣的黑色絲絨般的黃緣蛺蝶在林中空地上輕快地飛過。那年夏天弟弟和我被交托給一位家庭男教師,由他以古怪的行徑照看。他常常躲在灌木叢中,為的是借助於一架他在閣樓上發現的舊望遠鏡監視塔瑪拉和我;但是有一天,輪到這位偷窺者被我舅舅的紫紅鼻頭的老園丁阿波斯托爾斯基注意到了(順便說一句,對於除草姑娘,他是頭了不起的小獵兔犬),他好心地向我的母親報告了。她不能忍受窺探行為,此外(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塔瑪拉),從我以值得稱贊的客觀精神背誦給她聽的、她充滿深情地抄在一本專門的大本子裡的詩歌中,有關我的浪漫史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父親和他的軍團在一起,沒有在家;當他一個月後從前線歸來,獲悉了這件事之後,他感到有責任問我一些相當難堪的問題;但是母親心靈的純潔支持著她、並還將支持她渡過更大的難關。她滿足於疑惑地但仍然帶著溫情地搖搖頭,並告訴男管家每晚在亮著燈的露台上給我留點水果。

我把我可愛的姑娘帶到樹林裡所有那些秘密的地方,我曾經如此熱烈地幻想在那些地方遇到她、塑造她。在某一片特別的松林中,一切都實現了,我撩開了想像編織而成的東西,我嚐到了現實。由於那年我舅舅不在家,我們還可以自由地在他那巨大的、茂密的、已有兩個世紀歷史的園林中漫游,它的以一座中央噴泉為中心呈輻射狀的主路和迷宮似的曲折小徑上,有長了綠苔的傳統的跛足者石雕。我們按鄉間的樣子「甩著手」走路。我在遠處的老普里亞波斯托爾斯基善意的目光下,沿著沙礫車道邊為她摘下大麗花。我總是送她回家,或到家的附近,或至少送到村子的橋頭,這時我們就不覺得那麼安全了。我記得在某扇白色的大門上把我們倆的名字以奇怪的暱稱連在一起的粗魯的塗鴉,以及和村裡的白痴的塗寫稍微隔開一點的,那句用我熟悉的粗硬筆跡寫下的格言「謹慎是激情之友」。有一次在日落時分,在橘紅色和黑色的小河附近,一個手裡拿著一條短馬鞭的年輕的daik(度假者)經過時向她點頭致意;因此她像個小說裡的女孩子那樣臉紅了,但只是強烈地嘲笑了一句說,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還有一次,當我們在公路的拐彎處出現的時候,我的兩個妹妹由於狂熱的好奇心,差點從拐向橋去的家用紅色「魚雷」車上掉下來。

在黑暗的雨夜,我會把自行車燈裝滿神奇的碳化鈣小塊,擋著防止大風把火柴吹滅,點燃了燈罩裡的白色火焰,然後小心翼翼地騎進黑暗之中。車燈投下的圈亮光能夠照出在路中間的一系列小水坑和路兩旁長長的草地之同的潮濕平滑的路肩。像一個搖搖晃晃的幽靈,當我開始下山向小河騎去時,那道蒼白的光線會在拐彎處掃過一道黏土堤岸。在橋的對面,路又向上和羅日傑斯特維諾—盧加公路相交,就在交叉處往上一點,濕淋淋的茉莉叢間有一條小徑沿一道陡坡而上。我不得不下車推著自行車走。當我到達坡頂時,我的蒼白的燈光掠過舅舅那闃然無聲、百葉窗緊閉——可能和今天,半個世紀以後,同樣闃然無聲、百葉窗緊閉——的宅第背後有六根柱子的白色柱廊。在那裡,從那個拱形結構隱蔽處、目隨著我蜿蜒而上的燈光,塔瑪拉會等著我,背靠著一根柱子高踞在寬寬的擋牆上。我會滅掉燈,摸索著向她走去。人們很想更為明晰流利地講述這些事情,講述他總是希望能夠免遭囚禁在文字的動物園裡的許多其他的事情——但是擠在房子近旁的古老的歐椴樹在不平靜的黑夜裡的吱嘎湧動淹沒了摩涅莫辛涅的獨白。它們的嘆息聲會消退。可以聽見門廊一側的雨水管道裡,一股小小的閒不住的雨水不停地汩汩流淌。有時,別的沙沙聲攪亂了樹葉上雨聲的節奏,會使得塔瑪拉向想像中的腳步聲轉過頭去,那時,在一線微光下——現在升起在我記憶的地平線上,盡管有著那些雨水——我能夠分辨出她臉的輪廓,但是沒有使她害怕的東西和人,於是她會輕輕呼出屏了片刻的那口氣,再度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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