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2.1

[第十二章]

我第一次遇見塔瑪拉——給她一個和她真實的名字有同樣色彩的名字——的時候,她十五歲,我比她大一歲。地點就在聖彼得堡以南崎嶇而美麗的鄉間(黑色的冷杉樹,白色的白樺樹,泥炭沼,草田,以及荒漠)。一場遙遠的戰爭久拖不決。兩年以後,那傳統的解圍之神,俄國革命,發生了,導致我離開了那難以忘懷的景色。事實上,那個時候,在一九一五年七月,隱約的預兆和幕後的議論、難以置信的動亂的熾熱氣息都對所謂的俄國詩歌的「像徵主義派」產生著影響——特別是亞歷山大·勃洛克的詩歌。

從那年夏初和上一年整個夏季,塔瑪拉的名字在我們的宅第中(禁止擅入)和奧雷德茲河對岸我舅舅的莊園裡(嚴禁擅入)各處不斷意外地出現(以命運在認真時典型的故作天真狀)。我會發現它被用小棍寫在園林裡大道的發紅的沙地上,或者用鉛筆寫在刷白了的邊門上,或者新刻在(但是沒有刻完)某張古老的長発的木頭上,仿佛大自然在給予我塔瑪拉的存在的神秘預告。那個寂靜的七月下午,當我發現她一動不動地(只有她的眼睛在動)站在白樺樹叢中的時候,她仿佛是自然而然地在那兒生下的,在那些警惕的樹木之中,具有神話中顯靈的無聲的完美。

她啪的一聲打死了她正等著它落下的那隻馬蠅,然後去追趕在呼喚她的另外兩個不如她漂亮的姑娘。不久,從河的上方一個有利地位我看見她們步行過橋,高跟鞋發出輕快的咔嗒咔嗒聲,三個人都把手塞在海軍藍外衣的口袋裡,因為有蒼蠅,她們不時地晃動著系著絲帶插滿了花的頭。很快我追蹤著塔瑪拉到了她家在村子裡租的不大的dachka(避暑別墅)所在之處。我會在附近騎馬或騎自行車,常常在一陣突然的炫目的爆炸感中(然後我的心臟要用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從落到的地方回到原處),在路的這個或那個乏味的拐彎處遇見塔瑪拉。大自然先是除去了她的一個女伴,然後又除去了另一個,但是直到八月——是一九一五年八月九日,以彼得拉克式的準確說法,那個季節裡最晴朗的一個下午的四點半鐘,在有七彩玻璃窗的那座亭子裡,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了我的擅入者進來了——直到那時我才鼓起足夠的勇氣和她說話。

透過仔細擦拭的時間的鏡頭,她面貌之美仍然是離得那麼近、那麼光彩照人。她個子不高,稍趨豐滿,但是非常優雅,有修長的腳踩和柔軟的腰肢。些許韃靼人或切爾克斯人的血統,也許是她快活的黑眼睛的眼角稍稍上翹,以及她容光煥發的臉頰皮膚微黑的原因。輕柔的汗毛,和在扁桃類水果上能夠看到的那樣,以纖細明亮的邊緣勾勒出她的身影。她埋怨自己深棕色的頭髮老是打理不平整,讓她煩惱,並揚言要剪短它,而且一年以後確實把它剪短了,但是我總是回憶起它最初的樣子,緊緊地編成一根粗辮子,成環形扎在腦後,用巨大的黑絲帶大蝴蝶結系牢。她可愛的脖子總是裸露著,即使在聖彼得堡的冬天也是如此,因為她設法得到允許,免掉了俄國中學女生校服上那令人窒息的領子。每當她講了句有趣的話,或者從她記得的大量二流詩歌中背誦一首重複簡單韻律的詩歌時,她會鼻孔微張頑皮地輕輕哼一聲,非常動人。然而對她什麼時候是認真的而什麼時候不是,我從來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她隨時發出的蕩漾著的笑聲,她快速的話語,她捲小舌音很強的「r」音,她下眼皮上柔和濕潤的閃光——確實,她所有這些特點全都使我心醉神迷,但是不知怎的,它們不是暴露出她這個人,而往往是形成一幅豔麗的面紗,每次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時候,就會被纏在面紗裡面。當我對她說我們在一九一七年末我一畢業就結婚的時候,她總是平靜地叫我傻瓜。我設想她的家的樣子,但是很模糊。她母親的名字和父系的姓(這是我對這位女性所知道的一切)具有商人階級或神職人員的意味。她的父親,我得出的印象是,對家庭幾乎毫不關心,他是南方什麼地方一個大莊園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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