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4)

那時,隊長忙了就把國交給梅姑帶。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話國才肯聽。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見她怎樣打扮,出門便亮了一條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蔭涼,冬天是村人的火盆,無論走到哪里,總扯了年輕漢子的眼珠滴溜溜轉。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韻;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頭髮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來柳腰兒一閃一閃,無風自擺,饞得人眼兒小廟似的。國跟著梅姑享受了從來未有過的寵愛。梅姑只要一出門,就有人湊過來跟國說話,給他買糖塊吃,還爭著馱他。國在人前就顯得更加威風,總拽著梅姑的白手讓她拉著走,眼熱得漢子們心里罵,臉上還笑著巴結他。梅姑疼這沒娘的孩子,每日里給他洗臉,給他捉虱,夜里還要哄他睡。那時光是國終生難忘的。冬夜里,國總是一蹦一蹦地竄到梅姑家,纏著讓她摟著睡,就摟著睡。一鑽進被窩,梅姑就說:“國,涼啊,真涼!”爾後把他摟得更緊,半夜里,聽見有人拍門,梅姑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躺在梅姑的懷里,吮吸著那溫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應該說,是梅姑孕育了國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個年齡很難體察的東西。跟梅姑的時間長了,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梅姑戀著老馬,偷偷地。那時候,國還不知道老馬是這樣可憐的東西。那時的老馬穿著四個兜的幹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來走去,一看見梅姑就神采飛揚,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紀的國偷聽了梅姑和老馬的許多次談話。老馬給梅姑背誦他過去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詩,爾後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老馬背著背著哭了,蝦一樣弓著身擦他的眼鏡片,這時候梅站就偎在他的身旁像貓樣的溫順。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讓任何人碰她,可最聖潔的梅姑卻戀上了老馬。老馬是狗,是豬!多年後,國在心里這樣罵。那時他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征服”,這就是“征服”。這童年的思維萌動,是經過了三十年的反芻才得以升華的。記得有一次,梅姑帶他到河邊上玩,走著走著就碰上了老馬。梅姑撇下國急急地跑到老馬跟前,悄聲說:“你帶我走吧,走吧。到哪兒都行……”老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後梅姑常帶國到穎河邊上轉。穎河靜靜在流著,堤上的“鬼拍手”嘩啦嘩啦地響,一隻“叫吱吱’種天而去,又無聲地落下來。梅姑凝神往極遠處望,國也跟著望。天邊有一圓滾動的落日,無邊無際的黃土地在落日下泛著灰色的金黃,地上晃動的人兒很小,蟻樣的小。天光倏爾明了,候爾又暗,靜極了便覺得極遠處的喧鬧,那是一種想象中的喧鬧,叫人血熱。國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麼,就這麼跟著來了,又跟著去,久久佇立。有一回,國怯怯地問:“姑,你——等人麼?”梅站長長地嘆了口氣,把目光從極遠的天邊收回來,默默地,一句話也沒說。這時國的思緒跳躍到那麼一個晚上,在亮亮的油燈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馬那被劣質香煙熏黃的臭手給他剪指甲。梅姑捏著老馬的指頭一個一個給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哢哢”地響著,響著……老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攬在懷里。梅姑很溫柔地從老馬懷里掙出來,羞羞地說:“國,去問問明兒幹啥活兒對國說:“老三說了,鋤地。”梅姑揚起潤潤的亮眼,柔柔地說:“去吧,好國,再去問問。”後來國一想到此就罵,在心里說,×你娘老馬!在河堤上,國看見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淚珠,淚珠無聲地濺落在黃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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