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5.4

非常美,非常荒涼。但是我怎麽會在這個立體夢境中?我是怎樣到那兒的?不知怎的,那兩輛雪橇已經悄悄離去,留下了一個沒有護照的間諜,穿著他的新英格蘭雪靴和風雪大衣站在那條發藍的白色道路上。我耳朵中的振動已經不再是雪橇遠去的鈴聲,而只是我年邁的血流發出的嗡嗡聲。萬籟倶寂,一切都被月亮這面幻想的後視鏡迷醉、征服。然而雪是真實的,當我彎身捧起一把雪的時候,六十年的歲月在我的手指間碎成了閃光的霜塵。 

一盞雪花石膏底座的大煤油燈被帶入了暮色之中。它輕柔地飄浮而下;記憶之手,此時戴著男僕的白手套,將燈放在了一張圓桌的中央。火焰調得恰到好處,玫瑰紅的、鑲著絲綢荷葉邊的、上面套印著過分精巧華麗的冬季運動的燈罩,安放在重新調過了火焰的燈上。顯現出了:大雪覆蓋下的宅邸中的一個溫暖、明亮、時髦(“俄羅斯帝國”)的客廳——這座宅邸不久就會被稱作leceau,是我母親的祖父建造的,他怕火災,就讓人做了鐵制的樓梯,結果是,在蘇維埃革命後的某個時候,當宅子真被燒毀,夷為平地時,那些精致的、透過鏤空的鐵豎板可以看見,明亮的天空的梯級仍然聳立著,孤孤單單,但依舊通向上方。

 

我再說說那間客廳吧。家具白色閃亮的裝飾線條,家具套墊上刺繡的玫瑰。白色的鋼琴。橢圓的鏡子。掛在繃緊的繩子上,它完美無瑕的鏡眉向下傾斜,努力把歪斜的家具和一斜塊不斷逃出它的懷抱的明亮的地板保持在鏡子里面。枝形吊燈上的掛件。它們發出輕柔的叮咚聲(女士將要住的樓上的房間里有人正在搬動東西)。彩色鉛筆。它們具體的光譜般的色彩印在了盒子上做廣告,但是從來沒有被里面鉛筆的顏色完全體現出來過。我們坐在一張圓桌旁,我弟弟、我和羅賓遜小姐,她時不時地看一眼手錶:這麽大的雪,路一定非常難走;而且,不管怎麽說,許多職業上的困難在等待著這位將要替代她的不知底細的法國人。 

現在彩色鉛筆在畫。綠色的那支,手腕僅僅這麽一轉,就能夠使它筆底生出吹皺了的水面上的一棵樹,或一條水下的鱷魚留下的旋渦。藍色的那枝在頁面上從左到右畫上一條簡單的直線——所有海洋的地平線就出現了。有一支說不清顏色的粗頭的筆總是礙手礙腳的。棕色的鉛筆老斷,紅色的也是,不過有時候,在剛剛折斷以後,可以捏住,讓突出來的裂片支撐著鬆動的鉛心,雖不太結實,還能頂用。那紫色的小東西是我特別喜歡的,已經被用得短得幾乎沒法捏得住了。只有白顏色的那支,那鉛筆中細長的白化體,保留著原來的長度,至少直到我發現它遠不是在紙上不留任何印記的騙人之物,而是理想的工具之前:因為我在塗抹的時候,願意把它想像成什麽都可以。

 

啊,這些鉛筆,也被我分給了我書中的人物,好讓小說里的孩子們有事可忙;它們現在已經不再完全屬於我了。在書中某一章的公寓里的某處,在某一段的一間租住的房間里,我也把那面向下傾斜的鏡子、那盞燈和枝形吊燈上的掛件放在了里面。已經沒有剩下什麽東西了,許多都被散了出去。我有沒有把褐色達克斯小獵狗博克斯一號(兒子;管家的寵物狗魯魯的丈夫)——那隻在沙發上熟睡的老家夥送人?沒有,我想它仍舊是我的。它嘴角褶皺處長著一個疣的花白的口鼻塞在後腿的腿彎里,時不時地,重重的嘆氣使它的肋部鼓起。它是這麽老,它的睡眠里塞滿了這麽多的夢(夢見可以咀嚼的拖鞋和最後的幾種氣味),因而當微弱的鈴聲在外面叮咚響起之時,它一動也不動。接著,前廳響起了一扇氣動門的推拉和碰撞聲。她終於還是來了;我多希望她不會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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