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5.3

女士從瑞士來到我們家的那個一九〇五到一九〇六年的冬天,是我童年唯一在鄉間度過的冬季。那是罷工、騷亂和警察煽動的大屠殺的一年,想來父親希望他的家人遠離城市,待在我們安靜的鄉間宅第,他猜測,那兒農民對他的好感可能使動亂的危險緩和下來,而他的猜測是對的。那也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下的雪和女士預料的、可能在遙遠昏暗的古俄羅斯帝國看到的一樣多。她在小小的錫韋爾斯基站下車,從那兒再乘雪橇旅行六英里才能到維拉,我沒有到車站去迎接她;但是現在我這樣做了,我試圖想像她在那難以置信的、不合時宜的旅行的最後一程中的所見和感受。我知道,她的俄語詞匯由一個短詞構成,和多年後她帶回瑞士去的是同一個單詞。她這個意思是“在哪兒”的字發音,可以按語音標成“giddy-e”里的e一樣),而這已經不簡單了。由她發出來的這個字,像是某隻離群的孤鳥的嘶啞叫聲,它聚集了如此巨大的疑問的力量,能夠滿足她所有的需要。“Giddy-eh?Giddy-eh?”她會這樣哀叫,不僅是為了弄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也是為了表示最大的痛苦:她是個陌生人這樣一個事實。她擱淺在此,身無分文,衰弱多病,正在尋找一個她最終能夠得到理解的福地。 

我可以通過另一個人想像,她剛剛下火車站在月臺中間,我的精神使者徒勞地向她伸出了一隻她看不見的胳膊。(“我在那兒,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她後來這樣抱怨道,即使說得不十分正確,但是也很生動。)候車室的門隨著一陣嚴寒的夜晚特有的顫栗的嗚咽聲打開了;一團熱空氣沖出室外,濃得幾乎和機車噴出的蒸汽一樣;這時,我們的馬車夫扎哈接手了——這是一個穿著毛朝外的羊皮襖的高大結實的漢子,他塞在大紅色腰帶里的大手套伸到外面。我聽見雪在他的氈靴下被踩得嘎吱響,此時他正圍著雪橇費勁地走來走去,忙著對付行李、叮噹響的挽具,最後是他自己的鼻子,他用拇指和食指熟練地一擰一晃就使鼻子鬆快了。“Mad Mazelya”,她的幫手是這樣稱呼她的,懷著極度的疑慮小心翼翼地爬進雪橇,怕得要命地緊抓著他,生怕雪橇在她龐大的軀體坐穩之前就開動了。最後她終於嘟噥著安頓了下來,並把拳頭塞進了不夠大的長毛絨手筒里。在車夫濕嘰嘰的嘴唇發出咂的一聲後,那兩匹黑馬佐伊卡和津卡繃緊後腿,倒動蹄子,再一繃腿,於是女士的軀體往後一仰,隨著沈重的雪橇被猛地拉出了自己鋼鐵、毛皮和肉體的世界,進入一個沒有摩擦力的介質,它輕輕掠過一條幽靈般的道路,看上去和路面幾乎沒有什麽接觸。

 

有一刻兒時間,由於車站廣場盡頭一盞孤燈的突然照射,一個嚴重誇大了的影子,同樣攏著一個手筒,在雪橇旁全速行進,爬上了一道雪崗子後消失了,只剩下女士被她後來懷著敬畏和熱情提到的“lesteppe”所吞沒。在那里,在無盡的昏暗之中,遠處村莊閃爍不定的燈光在她的眼里似乎是狼群的黃眼睛。她冷,她凍僵了,一直凍僵到“腦子的中心”——因為她如果不緊跟最乏味的格言,就會和最狂熱的誇張一起翺翔。她不時回頭,看看裝著她的箱子和帽子盒的第二輛雪橇是不是跟在後面——總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就像探險者描述過的極地海域中友好的船隻的幻景一樣。還有,不要讓我漏掉了月亮——因為肯定會有一個月亮,一輪明凈得難以想像的滿月,和俄國酷烈的嚴冬十分般配。它出來了,駛離了一片斑駁的小雲塊,將它們染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輝;而隨著它逐漸升高,它給雪橇滑板留在路上的印痕塗上了光澤,路面上每一個閃光的雪團都因增大了的陰影而顯得更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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