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致父母的信》の 第五封信 (中)

把老家的房子賣掉之後,我便寄居在親戚家。在東京,住公寓期間,你們的一切遺物都已蕩然無存,只留下父親的照片和字幅。母親您大概是因為相貌不揚,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相反的,父親您好像很喜歡照像,在老家的倉庫裏留下了滿滿一小箱子照片。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頭只剩下一張。在中學宿舍裏,我把這些照片擺放在書桌上,這樣做是出於無聊的感傷,這與年齡是相稱的。可是同學問我“那照片是誰”時,我只是能紅著臉,怎麽也說不出“那是我的父親”。乍一看去是個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釋然了。最近,仔細一看,只能認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我緊皺眉頭,把它塞進了舊信堆裏。你們的樣子,我也記不清了。我手頭沒有一件東西可以幫助我回憶你們的容貌。假如說你們在我幼小的心靈裏深深印下了什麽,那就是對病痛和早死的恐懼。

 

“你的父母親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種體質,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親戚們硬要我喝苦藥而反復對我說的一句話。對幼小的孩子來說,這句話餘音繚繞,仿佛是命中註定,這不算稀奇。托你們的福,我的身體好歹也要生這種病。我只是為了等著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難道我一定要這樣想嗎?

 

二十三歲上,我準備同一位十六歲的少女結婚。為了征求她雙親的同意,臨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國去,記得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寫過了。

 

“他父親是在日俄戰爭中陣亡的。”那位朋友為我欺騙了那位姑娘的父親。

 “嗯。”姑娘的父親只應了一聲。他正在為女兒的事而仿徨惆悵,聽了也不在意。我當場嚇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趕忙把襯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隱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思忖: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親患肺病死去的吧。我刷地滿臉通紅,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親問我,你的雙親為什麽早逝,我就難以作答了。這件事,我事先沒有跟友人商量過。再說,你們的死,我也不記得曾同友人們談過。總之,這事是決不會從我的嘴裏說出去的。

 

就連從前我給你們寫的那幾封信裏,我也隱瞞了你們的病。你們會覺得可笑嗎?你們會不會以此來證明我的信是充滿虛偽的呢?不過,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懼感和羞恥感,確實是根深蒂固的。有關你們的事,我是不願意聽到的,聽到了就發抖。人家強迫我聽到的事,我都會忘得一乾二凈。你們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準備把那張只不過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燒掉。正像祖母臨終那天我給她穿布襪子一樣,這是我給你們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不僅僅是由於你們病的緣故,從各方面來考慮,你們和我之間愛的道路,只能有一條,那就是忘卻。我想,你們在那個似有似無的世界裏,是會明白這點的。給你們寫這樣一封信,也許是活著的人對你們的無聊的報復。也許這會成為你們在冥府的一道障礙。我屢次談到,再沒有誰比你們更願意聽我撒謊了。你們只留下我一個孩子,你們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佈謊言的痛苦吧。社會上議論紛紛,似乎講實話是文人的本分。所幸我連所謂實話是什麽,也全然不知。我不想向祖父撒謊,我對著他,只好沈默,別無他法。

父親您彌留時在病榻上坐起來,打算給還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遺書,您為姐姐書寫“貞節”二字,為我則書寫“保身”二字。我記得曾在故鄉老家裏見過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麽地方了。當年我還是個孩子,不懂得“保身”這個詞的原意,但我猜到您的意思是說:

 

“要健康成長。”

您扔下年僅三歲、身體虛弱的我,離開了塵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

姐姐身體結實,反而在十五歲那年比我先死。從收養她的姨母家的人講述時的口氣來看,姐姐具備了您的遺訓提出的女性要保持貞節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憐愛的程度。我也按照您的遺訓生活,至今還很健康。這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妻子同我這樣一個工作起來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沒有什麽希望,只等候離別的日子,已經失去幹點什麽的興趣,身體自然也日漸衰弱。看上去很孱弱,卻更加固執地要硬幹下去。不多久,我將迎來三十六歲的新年,我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賺取今後的生活費。我們相互凈談這些事,仿佛這是新年的唯一樂趣。大概是我們倆沒有孩子,彼此都還健康的緣故。

父親,您曾向浪華①的易堂學過漢學和書畫。您書寫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風格。不像出自瀕死的人的手筆。我從片上感到您有病,這張字畫就表現了您的悲傷的心。我不忍心將它裱糊起來給眾人觀賞。後來不知它失落在什麽地方,只留下您的一張漢詩的字幅,這反而更好了。這張字幅擱在學生時代住宿的公寓達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現在是否還保存在那裏。有時去伊豆溫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公寓不能老空著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兩三年後,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時,竟把字幅全忘了。

 

①浪華,現今大阪市及其附近的舊稱。

 

除了您的字幅以外還有穩元①、即非②和木底③的掛軸吶。我們的先祖,在村子裏興建了黃檗宗的寺廟,同宇治的黃檗山常有往來。我們家裏收藏了許多這一流派僧侶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卻僅有這三幅,恐怕不會是贗品吧。我一對妻子談起這件事,妻子就覺得壁龕裏沒什麽可掛,很是可惜,於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當鋪“犬屋”問問拖欠了多少公寓費,掛軸是不是押在那裏。

“沒欠多少錢,不值得我們特地去催收,也就這麽著了。掛軸和沒裱糊的字幅,確是押在這裏,”對方這樣回答說。我打算立即還債以換回抵押的掛軸。公寓離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鐘。公寓主人不願來討債款,我也不去索回掛軸,“犬屋”的人送信來以後又過了兩年。我借的錢少得不值一提,要說我沒錢還,是不成其為理由的。這筆債款,同黃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價錢太懸殊了。妻子每次想起這件事就說:

 

“我親自走一趟。”

“是啊,”我說罷,微微一笑。

姑且不談這些了。我對妻子並沒有談及同黃檗僧的掛軸放在一起的、還有父親您的字幅。就是把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著壁龕詢問那是誰的字,我多半會像被人捅到痛處一樣,露出不悅的神色來。您如果以為我長大以後會永遠相信您的遺訓是珍貴的,或者以為我會體諒您彌留之際寫“保身”二字時的悲傷感情,那您就未免太無自知之明了。

 

①穩元,黃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東渡日本,在山城國宇治創建了黃檗山萬福寺。

②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應其師穩元之邀,東渡日本。擅長書法。

②木庵,明朝僧人,與穩元、即非號稱黃檗三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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