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郎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詩選·波羅的海

在無線電天線時代出現以前

 

外祖父剛當上領航員。他在臺歷上記下導過的船只——

名字,目的地,吃水

比如1884年:

蒸汽輪船猛虎號 船長羅萬 16英寸 赫爾,也夫勒,勁松海峽

機帆船遠洋號 船長安德生 8英寸 沙灣,黑南沙,勁松海峽

蒸汽輪 聖彼得堡 船長林木堡 11英寸 斯特丹,裏堡,沙港

 

他把他們領出波羅的海,穿行島嶼和海水奇異的迷宮

他們在船上相遇,被同樣的船身運載

幾小時或幾晝夜

他們熟悉到什麽程度?

用拼錯的英語交流,理解與誤解,但很少有欺騙

他們熟悉到什麽程度?

 

下霧的天氣:半速,航道模糊。海角一個大步跨出隱形的世界,近在咫尺

汽笛每隔一分鐘嗚嗚作響,眼睛盯著看不見的世界

(他的腦袋是否裝著那迷宮?)

時間滴答地流逝

 

暗礁和小島聖詩般倒背如流

“我們就在這裏”的感覺被穩穩地揣著,就像有人

滴水不濺地揣著一只裝滿的水罐

 

目光投入機艙

壽似人心的組合機用柔和的彈跳在工作著,鋼鐵的雜技演員,香味如從廚房飄來

 

 

 

風在松林裏行走,呼嘯,時輕時重

波羅的海也在這島上呼嘯,在森林深處就像置身在寬闊的海上

老女人恨樹上颼颼的響聲。她的臉在起風時變得陰郁起來

“我們得替船上的人著想!”

呼嘯聲中她聽見了其他東西,像我,我們是親屬

(前面一起走著。她已經死了三十年)

風呼嘯著是和非,誤解與理解

風呼嘯著三個健康、一個在療養院和兩個死去的孩子

強大的對流風把生命吹入某些火焰,同時也吹滅另一些火焰

 

 

---------------------------------------條 件

 

風在呼嘯:拯救我吧,主,水闖進了我的生命

我長時間走著,聆聽,抵達所有界限都敞開的地方或相反

一切都變成界限的處所。一個黑暗籠罩的開闊地

人從

燈光慘淡的建築中湧出。喧囂

 

一陣風,開闊地重新變得荒靜起來

一陣風,呼嘯述說著其他的海岸

述說著戰爭

述說那些公民遭到控制的地方,那裏,安全門構建著思想

朋友之間的談話成了友誼的真正檢驗

人在一起時,控制。目光盯著談話邊上那遊蕩的東西:一個黑暗物,汙點

某個東西會闖進來

毀滅一切。別放掉它,目光!

它可比作什麽?水雷?

但水雷過於結實,幾乎過於平和——因為

在我們的海岸關於水雷的故事都以歡樂告終,驚恐及時地被消除

如航標船曾記錄的那段歷史:“1915年秋,大夥夜不能寐”等等

一只水雷在向航標船偷偷摸去時被發現

它下跌,浮起,時而躲在波浪後,時而像一個間諜在人群中出現

船員驚恐地趴著,用步槍掃射水雷。徒勞地。最後他們放出一只船

用一根長長的繩索把水雷系住,小心翼翼地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它拖到專家那裏

後來人們把水雷的外殼和加勒比海一只巨大的海螺做裝飾品放在了沙土的植物間

 

海風在遠處幹燥的松林裏行走,它匆匆走過墓地的沙土

傾斜的墓碑,領航員的名字

這幹燥的呼嘯

來自敞開的大門,來自關閉的大門

 

 

 

在哥特蘭島教堂昏暗的角落,有一只砂巖洗禮盆

被溫和的黴菌覆蓋著——十二世紀——石匠的名字

還在,像萬人坑裏一排

閃爍的牙齒:

----------------------------HEGWALDR

----------------------------名字還在。他的雕刻

留在這裏,留在其它的管子上:人群,走出石頭的形象

善惡之核在眼睛瞳孔中在爆炸

黑魯德斯坐在桌邊:煎過的公雞飛起,叫喊:“基督誕生了!”——跑堂被處死——

男孩在旁邊降生,被一串小猴臉大小的無奈的面孔圍住

布滿龍鱗的陰溝的喉口

回響著虔誠者遁逃的腳步

(記憶中的畫面要比看見的清楚

最清楚是當洗禮盆在記憶裏轟響著慢慢旋轉的時候)

沒有避風港。到處是危險

過去是,現在也是

只有裏面才有安寧,在無人看見的罐子的水中

而罐子表層殺聲震天

寧靜會一點一滴地到來,也許在夜晚

當然我們茫然無知

或者在你躺在醫院吊鹽水的時候

 

人,野獸,花紋

沒有風景,花紋

 

B先生,我那流亡中的可愛的旅行夥伴

剛從冰島洛恩被放出來,他說:

“我羨慕你。自然令我乏味

而風景中的人,卻讓我回味不止。”

 

這裏是風景中的人

一張攝於1865年的照片,汽輪停在海峽的碼頭上

五人中。一個穿淺色裙撐的女士,像鈴鐺,像花朵。

男人們像民間戲裏的配角

個個英俊,猶豫,並且正在被抹去

他們快速登陸。他們被抹去

一條絕種的老式汽輪——

一個長長的煙囪,遮陽罩,狹小的船身

一個完全陌生的船型,一架著陸的飛碟

照片上其它東西卻真實得驚人:

水上波紋

另一個岸——

我的手能摸弄那粗糙的礁石

我能聽見松林的呼嘯

如此貼近。這是

今天

波浪真實無比

 

此刻,百年後。波浪從荒無人煙的地方到來

拍打礁石

我在岸上行走。事過境遷

你必須貪婪,同時跟許多人說話,你的墻很薄

每件東西在已有的影子裏又添上了新的陰影

你在黑暗裏都能聽見它們拖地的腳步

 

 

戰略性天文館在旋轉。鏡頭在黑暗中盯視

夜空充滿了數字,它們被存入

一只閃光的櫃子

一種家具

那裏有一種能量,半小時就能把索馬裏所有的農田吃空

 

我不知道我們是在開始,還是在最後階段

總結是不能做的,總結是異想天開的事

總結是曼種拉草——

(請查閱迷信百科全書:

--------------------------------曼種拉草

------------------------------------顯靈植物

拔出地時會發出一聲怪叫

人頃刻栽倒。狗可以……)

 

 

 

自避風處

特寫

 

海草。海草森林在清澈的水中閃耀,它們很年輕。

我想移居那裏,筆直躺在倒影中。沈到某個深度

——海草用氣泡托舉著自己,如同我們用想法擡著自身

 

蛤螞魚。原想變成蝴蝶,但成功了三分之一,躲在水草中,但被漁網拖了上來,庸俗的刺和肉贅纏住了網——

 

手解下它們時,閃爍著黏液的光澤

 

礁石。蟲子在暖和如太陽的地衣上飛爬,它們像秒針一樣著急。松樹投下影子,時針般緩慢地走動,時間在我

 

體內靜靜地站著,它擁有無窮的時間,擁有忘掉所有語言,發明“生生不息”所需要的時間

 

避風處可以聽見水草的生長:地底下低弱的鼓聲,幾百萬支煤氣火苗嘶嘶轟鳴,聽草的甚至就是這樣

 

此刻:水域,沒有大門,越向外

敞開的邊界就越寬廣

波羅的海有時就是一座無垠的平靜的屋頂

那麽,就不妨天真地幻想著某個東西會從屋頂上爬下來,試圖解開旗子的繩索

試圖升起

那塊破布——

 

那面風磨煙熏,被烈日烤白,足以變成所有人的旗幟

 

那離利耶帕亞很遠!

 

 

 

七月三十日,海灣偏離了常規——海蟄多年來第一次在這裏集會,它們一個個浮出水面,平靜,溫柔,它們屬

 

於同一家造船公司:“海蟄”。它們飄移著,如海葬後的花朵,把它們掏出水面,它們立刻會失去原有的形態,變成一團僵死的黏塊,像一個無法描述的真理被打撈出寧寂。是的,它們是不能翻譯的,它們必須留在自己的元素裏

 

八月二日。某些東西想得以表達,但詞不答應

某些東西無法表達

失語癥

沒有詞,但也許存在著風格……

 

有時你夜裏醒來,向鄰近的紙上,報紙的一角

迅速扔下一些詞語

(意義使詞發光!)

但早晨:同樣的詞空洞無物,塗鴉,錯說

或許那巨大的夜之風格的殘片已飄然而逝?

 

音樂向那人走來。他是作曲家,被演奏

創業,成為音樂學院的院長

但好景不長,他受到政府的審判

他的學生K被列為主要控告人

他早說到威脅,降職,流放

懲罰幾年後減輕,他重返崗位。榮譽和審判不再向他簇擁

但音樂仍在,他繼續用自己的風格創作作品

他活下去的時間變成了醫學的奇觀

 

他為自己所不懂的歌詞譜曲——

用同樣的方法

在錯說的合唱隊裏

我們表達著自己的經歷

 

關於死的講座舉行了幾個學期,我和我不認識的同學參加了講座

(他們是誰?)

——最後一個個離去,側影

 

我站著,把手放在門把上,給房屋切脈

墻充滿了生命

(孩子們不敢在自己的屋裏——那些我覺得安全的東西使他們惶恐不安)

 

八月三日。外面潮濕的草地上

一聲來自中世紀的問候拖著腳步在走:一只蝸牛

這只曾被愛吃蝸牛的僧侶們培植的精美的灰黃色蝸牛

背拖一棟搖晃的屋子——是的,弗蘭西斯派在這裏

采集石塊,燒制石灰,島變成了他們的1288,馬格努斯王的贊助

(黎民百姓/當下會之於天國)

森林倒地,爐火燃燒,石灰進入修道院的建築……

----------------蝸牛修女

靜靜地站在草中,兩根須抽回去

伸出來,騷擾,猶豫

它多像尋索中的我!

 

風細心吹拂了一天——

最最遠處小島上的草也已被清數——

在島上靜靜地躺下。火柴的火苗直直地豎著

海和森林的油畫同時變暗

甚至連無層樓高的綠蔭也染上了黑色

“每個夏天都是最後一個。”但對著暮夏午夜的生命

這只是一句空話

蟋蟀瘋狂地縫著縫紉機

波羅的海很近

一只孤獨的水龍頭從玫瑰叢中站起

像一尊騎士的雕塑。海水帶著鐵味

 

 

 

 

在外祖母的歷史被忘掉以前:她父母早逝

父親先死。當寡婦感到病魔也將奪走她的生命時

便嗲著女兒走家環戶,從一個島漂泊到另一個島“誰願收養瑪利亞!”

港灣對岸的一個陌生人家收留了她們。他們有錢

但有錢並不等於心善。慈善的面具破裂

瑪利亞的童年過早地夭折。她在寒天凍地裏做無報酬的女傭。許多年

漫長的船途暈船,飯桌前壯穆的恐怖,表情,

狗皮魚在嘴裏嘎吱作響:謝謝,謝謝!

-----------------她沒有回頭

但正是這樣看見了“新生”

並且抓住了它

沖出牢籠!

 

我記得她,我依偎著她

她離世的一刻(過渡瞬間)發出一個思想

而去——五歲的孩子——在鐘聲敲響前的半小時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記得她。但另一張發黃的照片

卻是一個陌生人——

根據衣服,照片攝於上世紀的中葉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粗濃的眉毛

臉對著我的眼睛

低語:“我在這裏。”

但誰是“我”?

沒人記得。沒有有一個人

 

肺炎?隔絕?

 

有一次

他在湖背後那蒸發綠草的石坡上停下

感到眼睛被繃帶蒙住

 

這裏,稠密的灌木林後面——是島上最老的房子?

一座厚重的粗灰木搭成的低矮的二百年古舊的船庫

現代銅鎖鎖住它裏面的一切

並像一條拒絕站起的老公牛鼻上的鐵環燁燁閃亮

如此多抽縮的木頭。屋頂上的舊木條橫七豎八地躺著

(原有的圖案已被地球穿越歲月的旋轉銷毀)

它使我想到了其他東西……我在這裏……讓我想一下:那是布拉格猶太人的舊墓地

這裏,人比活著的時候更親近。石頭,親近,親近

如此多被圈起的愛!那些地衣用陌生語言塗寫的木條

是島民貧窮地裏的石頭,站著和倒下的石頭——木屋

因某陣波浪、某陣風把自己命運扔向這裏的人而閃爍不息

 

李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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