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關於好水川之戰,我們在《宋西事案》裏讀到的戰爭場面簡直像黑澤明的《亂》或是梅爾吉勃遜的《英雄本色》。大戰揭序之前,烽煙四起,廷奏在京城和邊關間快馬來回。陜西經略安撫使韓琦主戰,副安撫史範仲淹曰不可。兩人有一番該出戰或該緩征的精采辯論,但這不是此處重點。總之,宋皇帝決定一戰,「自畿甸近都,配市驢乘軍需入關,道路壅塞,曉夜不絕」。配備了現代化武裝的宋騎兵調集數萬(據說宋軍研發一種由江南造紙司制造的「紙甲」,比鐵鎧堅韌難用槍尖戳入。且在韓範新式軍事訓練整頓之下,弓箭手、騎兵槍手、鐵鞭、鐵簡、棍、雙劍、大斧、連枷……俱經過現代軍隊之分工與陣式操練),與「種落散居,衣食自給,忽爾點集,並攻一路」,所以實在弄不清楚確實數目的黨項羌兵,為即將上演的沙漠曠野大戰各自聚集。
但是接下來的戰爭場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術手法給催眠了。數萬宋騎兵隊的鎧甲撞擊配鞍聲,或腰際扁壺裏的酒水晃搖聲,集合成一種巨大的、迷惑的嗡嗡響。西夏人全不見了。宋軍部隊指揮是戰功彪炳的任福將軍,他帶著八千精兵,在好水川的谷地和砦寨間轉悠,仿佛闖進了一座陌生神靈巨大風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時會開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氣中隱隱約約全是像人數遠超過他們的埋伏者低抑的呼吸聲。
他們在好水川北一處叫張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部隊,宋軍們掩襲而上,像為了一吐這日夜顛倒如夢中倒著行走的恐慌與憤怒,把那數百西夏軍全斬首了,奪下了大批馬羊、橐駝和物資。
這當然不是個好的預兆。任福的心裏暗暗嘀咕著: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敵入夢境,在慢動作中殺戮獵物的神秘唐卡織毯已經展開。士兵們如醉如癡,心裏悲涼空蕩座下馬蹄像踩著一種娘娘腔的繁瑣舞步。
攝影棚燈光大亮,對不起,是黎明時刻,原本鬼魅般纏著整個部隊的迷霧散去。他們發現方圓數裏,在一片叫人發毛的黃沙和點綴其中的灰綠荊棘叢之間,數以百萬,非鬼非獸的黨項羌人散布集結著。
另一個版本是說,此刻宋軍前哨發現道路旁置放著一只巨大銀漆泥箱,謹密封蓋,裏面似乎有生物的動躍聲。士兵們驚疑不敢觸碰,裏面關著的是一群裸體的妖精女兒?會噴火的怪物?或是即將爆炸讓人血肉迸飛的火藥?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寶劍電光一閃,如此戲劇性如此好萊塢,劈開的木箱裏數百只哨鴿如喪禮撒向天際的白色冥錢嘩嘩嘩騰空而起。
接下來的大屠殺在好萊塢電影裏通常會出現幾分鐘的「音盲」──配樂、背景音、人馬廝殺、金屬穿透皮革沒入人體的銳響,或從人體喉嚨深處發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種祭壇演劇在人類終於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諒故而最絕望孤獨之罪時,包括演員、觀眾、伴奏樂手、旁白者,全部會不自覺掉進一種肅穆的安靜之中。西夏羌兵從四面八方撲向任福和他穿著雪白紙鎧甲的宋騎兵。那個時代的感官經驗或無法如Discovery以一種奇怪距離的攝影角度,無比清晰凝視上百萬只紅火蟻淹覆爬過一群來不及逃走的水牛,離開後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亞馬遜河水面下,整群食人魚在短短數秒內讓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馬瞬間消失。西夏部隊中有人豎著鮑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餓極的獵食者便忽而掩襲左方忽而掩襲右方,像用斧頭鋸刀快意地淩遲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紙盔甲下的宋人,不論是挨聚的整體,或單獨各自的身體,皆被肢解、切削、砍斷連結系帶,血肉剁開成爛泥。
所有的軍官在馬背上被鏢槍刺成怒張刺須的河豚。主帥任福,力戰,身被十余創,揮四刃鐵簡,終於被一支長槍像鉤魚那樣穿過左頰,戳破喉頭而死。
這便是宋夏戰史經典的好水川之役。宋軍被屠一萬三千人,京師大震。
另一場以李元昊詭秘微笑的特寫臉部作為淡出畫面背景的戰爭,是夏遼大戰。152年冬十月,契丹主耶律真宗親率十萬鐵騎出金肅城,兵分三路直搗西夏首府。
遼樞密使將六萬兵馬與元昊戰於賀蘭山北,敗之。元昊見契丹兵漫野如天上彤雲覆蓋而來,請和,退師十裏,請收叛黨以謝,且進方物。契丹主遣樞密副使拒絕,繼續進軍。
李元昊,比堂子裏的女人還善變,還識時務,還刁鉆難纏,撒潑不成立刻媚態可掬,他換上遼國朝臣服,親率黨項三部以待罪。據說耶律真宗在野獸臨時指揮部接見了他。貴族出身的遼皇帝看著西夏皇帝小醜般的服飾,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嘟嘟囔囔責備起這位背信忘義的對手兼妹婿。還賜了酒,婆婆媽媽地勸那整幅地圖只有他與耶律真宗可稱為梟雄的矮子好好重新作人。
頭腦未被慶功宴禦賜馬奶酒和西夏人進獻的烤羊腿薰迷糊的樞密使蕭惠,席間潑冷水向皇帝進言,二十萬大軍難得動員進擊至此,宜加伐,不可許和。耶律真宗陷於貴族出身的公子哥話說滿了即恥於收回的尷尬,猶豫難決已經賜酒給那元昊還搶白了他頓,難不成食言再襲殺了。
元昊見勢頭不對,回營即退師三十裏以後。如此像遼宋兩支軍隊踩狐步跳探戈,一退一進。如此三退,將近百裏。每退便要夏兵將草原燒夷成荒地。二十萬大軍契丹兵馬這時也走進李元昊的魔幻夢境了。所有的馬無草料可吃,契丹軍人們在主子們開玩笑似的忽進忽退的夢遊中,疲憊、狐疑,又開心。
元昊遷延退師到國境深處,評估一下契丹大軍應已馬饑人疲,乃揮騎縱兵急攻遼營。遼另一場史載發生於李元昊建國初期的經典戰役是和吐蕃王唃廝羅的河湟之戰。
圖尼克說,我之所以在此插入描述這場與西夏、宋、遼乃至後來之金的典型大國和戰、對峙、縱橫、虛與蛇委、傾國動員……相比,規模小上許多,對象國力亦遠不及己的戰爭。主要是在這幅戰爭圖卷軸中,李元昊和他的幽靈騎兵團,遠征吐蕃貓牛城的路線,恰正與二百年後,西夏王國被蒙古鐵騎殲滅,黨項人遭屠殺滅種而有傳說中最後一支西夏騎兵倉皇往南出走的路徑神秘重疊;那也正是我祖父帶著我父親在1949年那次古怪、殘酷,離開「中國」之境的步行路線。
重要的是,這場戰爭,李元昊慘敗。他確在這個戰爭故事裏,秀出他讓人癡迷夢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騙術,沒想到這次的對手,是個比他還詐炮還下三濫的家夥。吐蕃人稱「佛子」的唃廝羅,性格比元昊更陰郁,因疑忌而虐殺親信比元昊還明快,對噶舉派藏秘佛經裏虛無神秘的宇宙時間觀理解得比元昊透徹,且他和他的子民長期活在一個較李元昊的興慶底海拔高上三、四千米,空氣稀薄許多的天空之城。
這場黨項人與吐蕃人在這座高原上「鏡中魔城」的圍城之戰,後來在吐蕃皇室壁畫中呈現而出的慘烈、壯麗、恐怖場景,可能遠超出如今日本大阪城中的「德川軍團大阪豐臣秀賴壁畫」數十倍。圖中圍城的,攀上墻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狀,或城下方對墻垛上發射燃火之箭的,已攀過墻垛和吐蕃士兵拿馬刀與藏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畫師之汙穢敵方心態,或確實因高原反應而使這些可憐的沙漠羌兵,在極高明的藏彩顏料的填塗下,臉部全呈醬紫色,且形狀已變貌成半獅子半犁牛的動物邪靈。那像一場地獄之戰,天昏地暗,鬼哭神號,烈焰焚燒,神鬼戰士和未進化成人類的動物神各以千手舉眼花撩亂之法器互扔向對方之戰,或如分據畫面右上側與左下側的,「佛子」唃廝羅的頭頂光圈之佛陀造型與獠牙犄角怒目圓瞪的「阿修羅」元昊的戰爭。
圖尼克說,《宋史》上關於那場戰役著墨甚少,且因結局是元昊以他一貫施加於敵人的惡戲模式輸了,形式上多少帶有一種興災樂禍的成分。事實上,這場圍城之戰,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們,頭戴金鏤起雲盔,銀帖金鏤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球露出犬只成群包圍住獵物時的冷靜與耐性。根據出土史料,西夏軍以騎兵曠野運動戰為強項,突襲、突襲、鐵鷂子,且有一種安裝在駱駝背上的「旋風炮」轟擊平原上的人馬。但他們似乎並不擅長攻城。據說他們亦發展出一種,名為「對壘」,一次可運載數百人登上敵方城墻之機械,可以想像絕不可能用在對貓牛城這樣需長途跋涉之遠征中。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惡戲中感到莫名的焦慮與困惑。圍城的他的士兵們因相信他而無比安靜。空中那飾了華麗裝飾,裝了狼頭柱頂的西夏軍旗迎風獵獵。他們配著一種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連發弩機,有火矢。攻城的時候(如今只剩用登雲梯了),他們可以用硫磺火燒城墻,待土方燒裂崩出大洞,他們便可蜂擁而進。當然他亦可以看見他們的貓頭鷹展翅頭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錘砸扁腦漿迸流,倒栽而下時,綴有流蘇和金屬葉片的護裙像發著銀光的蒲公英籽那樣打開,或吐蕃僧兵們把從波斯人那裏學來的「地獄之火」秘方──一種混雜了瀝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種磷礦的高燃點燒夷彈──往攀墻的他們身上丟去,他們會在那熾亮帶著爆炸聲響的烈焰中,像魔術那樣縮小成烏鴉或某種發出尖叫的黑色膠狀物。
「妖術啊!妖術啊!」他們的士兵們用一種夢囈的聲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發現戰爭並未在他的夢中卻在另一人的夢中進行。一種煩躁的等待情緒在西夏兵中擴散著,「元昊的魔術該要出現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偽詐約和,騙了唃廝羅開城門,而連攻下青唐、宗哥、帶星嶺諸城。他想起那句古諺:「暗夜火鐮只打一次。」翻譯作白話就是火柴盒裏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須用在最重要時刻。
他已經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圍城之初,西夏騎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於淺處插上小旗,再讓大軍看著旗幟渡河。
戰史沒有記錄這場圍城之戰是如何進行,只短短幾句:「唃廝羅潛使人(將旗)移植深處。及大戰,元昊潰歸,士卒視幟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虜獲甚眾。」鬼臉對鬼臉,惡童對惡童。像孫悟空與二郎神的變身鬥法,既調戲又殘虐。這三場大戰,似乎關鍵處全在李元昊那充滿創意與靈感的某個小動物:被目瞪口呆的敵方掀蓋振翅飛天的鴿子;百萬部隊像跳探戈一樣你退我進;或是一臉詐笑在河裏預插旗子讓大軍渡河,而結果是好水川那布滿曠野被風沙乾燥化的上萬具宋軍骷髏;或是貓牛城渡灘湟河面上漂浮著數萬具甲胄仍在,但臉部朝下發白腫脹的西夏人屍體。
詐術。以虛為實,弄假成真。
圖尼克說:李元昊的敘事黑洞即在此。從他啟動了那幾場原該是人類戰爭,卻成為他夢境中所有戰士皆在沒有影子沒有疼痛的魔術中死去之後,西夏終將成為一種在它自己的字典被歸類與流沙,謊言、謎、午睡之夢……同性質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來所是的相反。
在那樣的夜裏,圖尼克總在高燒中陷入那些不屬於他的夢境仿佛有神秘的意誌用油磊槍嘴把那些黑乎乎黏答答的夢境註入他的靈魂裏。在夢中,總是一大群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騎著馬匹橐駝,在炙熱沙漠中神出鬼沒。他們作著鬼臉,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著宋人士兵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兒追逐騎射。他們燒村毀寨,把抓來的俘虜砍掉鼻子驅趕回邊界的那一邊。有時他們像小學生運動會那樣分工合作在罕見人跡的沙丘間建築佛塔。有時他們身裹銀甲頭戴盔帽,在註矢如雨下的城墻邊攀爬雲梯,偶爾臉部被流矢穿個窟窿仰跌摔下。有時他們的王(長得也和圖尼克一樣)死了,他們會無比哀戚穿素衣白縞,向邊界這一邊的宋兵小人兒遞哀表。但第二天也喧鬧惡戲地騎馬控弦來攻打。偶爾他們之中有一小撮人會背叛這個群體,越過邊境向宋兵小人兒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領害怕那是偽詐奇襲,便不肯開城門。於是這一小撮背叛者會活生生在城墻下被追擊過來的他們的騎兵鬼劍射死。
成為你本來所是的相反,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呢?
家羚說,圖尼克,我知道這個點子很屌,「西夏王朝」,如煙消逝的兩百年帝國。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鏡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號全顛倒相反),文字、服飾、發型、瓷器、官制、祭祀儀式。然後蓬一下全部不見,只剩下那些被盜墓賊和中樂透般的俄國英國考古學家在歷史舞臺換幕的空檔時光把所有經書寶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樣的空墓穴……
但是,有一些類比的程式設計我被搞混亂了啦。譬如說:那個獨立建國而致毀滅的西夏,在幾個大國間用狡計、變貌,移形換位,挑撥離間,忽稱臣忽尋釁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隱約看出它像臺灣。好,在這個模型裏,大宋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吧?遼是美國吧?女真人是日本吧?但黨項羌的貴族階層據說是由北方南遷的契丹人,這一部分是設定為曾受日本教育具日本國民身分的老一輩臺灣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美國護照的國民黨外省高官集團,而在歷史的下半場,西夏的滅亡,是發生在草原崛起鐵木真他的蒙古騎兵隊。這時候的類比,一直是你這個大敘事背後「滅族」恐懼的巨大陰影,不正是以穩定步伐增建航母艦隊、核潛艦隊,借建蘇愷二十七、殲十,發展可以將美國間諜衛星打掉的遠程導彈的現代化戰爭能力的人民解放軍?或是所有的經濟學者恫嚇的「磁吸效應」、「黑洞效應」,有一天將臺灣經濟徹底蒸發掉的「大中華經濟巨獸」?這時的宋、金、遼皆被覆滅,後來連西夏的宿敵吐蕃也被摧毀。
但這個「蒙古大海嘯」,席卷了當時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離析。你的滅絕敘事裏那些離散混入漢人社會的黨項人,是在明朝的國境內重新學習漢字、漢語、漢習俗,這是怎回事?還是我搞錯了,這個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獨特文明皆淹沒的全球化?網路?麥當勞?好萊塢?LV和Gucci?NBA和職棒大聯盟?饒舌樂和街舞?西夏文字在這個虛擬世界是什意思?還有,你的那支「最後一支逃亡的西夏騎兵隊」,怎那像(根本就是)1949年國民黨潰敗,外省人的大逃亡?那,這時的「西夏」反而不是臺灣,而是「外省人及其後裔」,那,臺灣在此又成為他們之後混跡隱身其中的「漢人社會」?這裏的漢人反而是臺灣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體字為簡體字的是當今中國啊你這個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鏡子的另一面」比漢字還要繁復難解的「繁繁體字」吧?這是怎一回事?
家羚說,我總是反覆揣摩那些說謊者藏在蛾翅被燭火燒焦發出爆裂聲油焦味那一瞬的輝煌熱情,他們是怎樣進入那變臉之瞬。把自己燒熔、蠟滴結成另一個身分另一個角色的記憶。我像那些春宮畫藝匠在昏黃抖動的燭光裏,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將那些細微如最細葉脈如昆蟲肢解上須毛的白色褞單鳳眼中國古代女人描繪在比一枚錢幣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煙壺上。我盯著新聞畫面上李聚寶李泰安那一對父子如何在全國二千萬人目視睽睽下變魔術。別忘了他們都是黨項人,老人李聚寶有著一雙和三十年前搶銀行大盜一樣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細瞇藏在顴骨和眉頭間溝渠縱橫的皺紋裏,像無心事的草食動物,不引人註意。然而他們是從殺人放火的戰亂中跑來這個大驚小怪的寂靜之島。當他的兩個兒子像擅用保護色的殺手蜥蜴匿蹤在人群裏,讓整個島的警騎團團轉地布下比美好萊塢電影的拆鐵軌讓火車翻覆並在那布置成大型災難的車廂裏將蛇毒註射進他們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萬的越南新娘體內。這個老人,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在那些年輕傻氣的女記者和攝影機前面悠閑讀著《孫子兵法》,但他的小兒子已因被檢警采到線索要求驗亡妻屍體的前夜上吊自殺。那個大兒子口嚼檳榔,一臉南國土生土長仔模樣,嬉皮笑臉,打菸給男記者,和女記者調
但是,人怎可能無中生有地發明出他自己呢?
家羚說,但是在我們這間無中生有的旅館裏,我從小到大聽到的,或者說他們刻意塞進我的腦袋裏的故事,全是一些「無中生有者勵誌故事」:譬如麽三○八房那個老萬,他本來是抗日名將吉星文麾下的猛將,據說原本一臉坑漥、鷹勾鼻、銅鈴眼。腦袋左側凹陷一塊拳頭大的隕石坑,有人說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獄之火」漫天炮彈如雨下時,其中飛濺的一塊滾燙炮彈碎片給鑿的。住進這兒的時候,與所有房客格格不入,性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氣沖天。傳說那時美蘭嬤嬤還是個美人(圖尼克說:她現在還是),看不下去了,穿著駝毛絨拖鞋,千嬌百媚地走到麽三○八房前敲門下戰帖。戰什?巾幗不讓須眉,好男不跟女鬥。就此一樁:鬥酒,七十度的金門陳高,那晚老萬與美蘭嬤嬤對坐在大廳長幾喝光了我們這間旅館窖藏的六十幾瓶白乾,那個場面據說鬼哭神號,兩個人的臉都腫得像河豚,鼻孔噴出來的揮發酒精有人在一旁點菸還發生氣爆。他倆算喝成個平手。
因為我生未逢其時,無法向你描述更多細節,重點呢,是這個老萬搖搖晃晃走回房,在洗手臺放水沖臉,據他後來回憶,那臉伸進水槽裏,就像灌滿水的豬膀胱,沈甸甸墜著,手托不住,千根針紮般刺癢,他醉糊塗了,用食指往臉窟窿處一戳。碰整張臉真如水氣球炸得酒水四濺,臉皮碎成片片黏在墻上、鏡上、天花板上……
那不死了?圖尼克說。
不,這人醉茫茫中機靈,把那軟乎乎要流出來的臉(或說裏面的臉),用兩手掌捂住,蹲下不敢亂動,這樣在浴廁待了一夜,第二天,麽三○八房門一開,嚇,大夥說是不是老萬喝掛了,哪來一個俊俏後生連夜趕來給他老爹奔喪。
完完全全換了一張細眉鳳眼的傅粉笑臉。
圖尼克說,這是什麼胡說八道?
圖尼克想,她現在講話的方式,怎麼那麼像那些老頭子?完全不像那個睡意朦朧的純潔睡美人或是煙視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家羚說,是的,我後來發現,所有為我們準備的故事,全部不是關於「扮演」的故事,而是「變成」的故事。
哪咤的故事。他剜肉還父剖腸還母一縷怨靈如何借蓮蓬為頭蓮花為臉蓮藕為手足蓮莖為身荷葉為股臀變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從一白面俊俏少年變成一烏鴉嘴河童臉背後有肉翅的醜怪。孫悟空變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變成赤條條美人兒的故事。關雲長變成無頭厲鬼孤獨騎著赤兔馬騰雲駕霧找他的面如重棗之頭顱的故事。後來我的書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體書,書頁翻開那些原本摺疊在一起的紙卡會層層支撐站起:一座立體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臘神廟遺址的花園、一座中世紀城市、一幅立體的〈清明上河圖〉,當然還有許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裏的立體旅館,變成巨大無比的愛麗絲,變成比老鼠還小的愛麗絲。變成青蛙的王子,變成屍體或半人半魚怪物的公主,變成豬的魔鬼、狼人、吸血鬼,變成永遠不會死的僵屍。除非你用木釘打進它的心臟。變成穿墻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變成蟑螂,變成遊樂園驚奇屋裏的機械木偶。
在我們這個旅館裏,幾乎每一個房間都有一個「變成」的故事:「我是如何變成現在的這副模樣。」有一些老一輩的,在意識到自己將終其一生困居於這幢旅館,或因下意識對自己無法傳宗接代而深愧家鄉的父母,竟然集體變成雌雄同體的蚯蚓。他們的xxxx縮進腹內,下體變成像女人那樣的凹陷。一開始他們非常恐懼,羞辱地找同層樓其他男客幫忙將縮進去的xxxx用力拔出。但後來他們意識到嚴重變身成腔腸綱或環節綱之低等動物,是生物本能度過大遷移可能造成之集體種族滅絕而自然啟動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認命於自己所變成的這個模樣。有一些人則在一起住進旅館的親人陸續死去後,得了畏寒癥,變成無比怕冷的爬蟲類,這一類長輩的房間最惡心了,臭氣薰天,因為他們即使在高溫炎夏,也不開空調,把自己裹在大棉被裏,屋裏像蛇的巢穴潮濕燠熱(對他們而言則如同睡在殯儀館冰庫裏),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們通常會喝自己的尿以補虛寒)全偎擠在一塊兒發酵。你別以為我胡扯。後來有個臺大醫學院精神科教授,還曾寫了一本學術專著《文化精神醫學的贈物──從臺灣到曰本》,專門討論這些集體遷移者的縮陽與畏寒。
主要還是關於「變成」(而不是扮演)。
家羚說,你稍微留意,便會發現我們這一支遷移者後裔,不,我們這整幢旅館裏看似時光凍結的住客們,其實無比關註──簡直是神經質地迷戀──任何與「變態」有關聯的知識:汙黑水溝中的肥蛆如何慢慢變黑長出覆滿細毛的細肢和薄翅的蒼蠅;蛹中的蠶如何從光滑的身軀變成裂繭而出時布滿鱗粉如蒼白枯葉的醜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瑩的卵囊身軀的何處細胞發出神秘訊息而突冒出小小後肢。當然這旅館裏的老人喜食某些「變化時刻」的象徵物也已是公開的秘密:那些敲開蛋殼連著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跡蛋汁一同流成一灘的「鴨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養一叢白毛一叢綠毛的黴菌菌落;那些發出腐敗惡臭卻用硝粉將腐敗暫停在一奇妙時刻而不致完全變黑長蛆的豬屍後腿;那些一肚子鼠嵬來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貓科動物臨死之瞬驚怒恐懼來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xxxx軟骨……
有些文化人類學者聲稱這些專註於某些器官的病態貪食緣於中國人陰陽五行以食補氣的錯誤宇宙觀。他們卻沒留意到這些古怪食材的時間特質:即將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東西的那個神秘時刻……
雖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純真盤腿坐在你面前說故事卻不經意讓你瞧見紗裙下沒穿底褲的模糊光暈;或是酒精在視網膜造成的搖晃魅影;或是該死的她點燃在屋子哪個角落而不斷從鼻孔鉆進腦前額葉的迷魂檀香……這一切讓她敘述的人臉全成了融化的蠟面具,動物全成了鮮艷流動的柏油,建築成了海市蜃樓,死亡變成類似嗑藥或性愛狂歡的顫栗;但是圖尼克仍揮之不去對眼前這女孩那種深烙於靈魂的演員氣質深抱戒心。
家羚說,從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強押在那些「人正在變成不是他的那個東西」的場面前,讓我專註盯著不準把頭轉開,從中理解學習某些已無法靠語言傳遞的我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們帶我到一間神壇,一個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著層疊肥肉的白胖男人,卻穿著一件女人的桃紅綾肚兜,發出嬌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沫。他們說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時忍不住被這粗糙的偽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親卻將手指甲掐進我的手臂。那個胖子把那雙垂死駱駝的覷瞇之眼朝我轉來,童腔童調地說:「何方大膽愚民,本三太子巡駕在此,竟敢無禮。」那一刻我體內某一根神秘的琴弦突然顫抖了一下,仿佛我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無數個類似場合的集體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單指撐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誦古老又遙遠的咒密經文。在圍觀大人們的驚呼聲中,我體內一個不屬於我的聲音像蜜油從倒張的口裏淌出,我對那假乩童說:
「吾乃三太子李哪咤本尊,何方妄詐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搖撞騙?」
人格解難癥患者。家羚說。
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對經驗的狂迷耽戀,卻又相信經驗可以毋需單調、無聊、冗長的古典時代,一個人一生只能獲得一、兩種經驗這種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經驗像百貨櫃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維他命膠囊。於是我們像單細胞草履蟲或變形蟲,任何用乳頭滴管吸取滴進玻璃培養皿裏的彩色試劑皆可使我們變色,我們把嘴變成水蛭的吸盤,貼覆在無數別人經驗築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裏經驗的白色幼蟲吸進我們肚子裏,擁有愈多他人經驗者便是這個新時代裏進化愈高等的人種。於是像唐璜、妓女、流浪藝人這些從前低賤的身分,因為其總是處在和他人交換身世故事的狀態,所以翻身變成經驗世界的高等人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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