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西夏旅館》Room40.圖尼克造字

(西夏旅館)圖尼克造字:不存在的字07

這次,他在紙上亂糟糟地畫了堆細線條如發絲的草圖,第一瞬間我心裏想:這不是個「蒸」字嗎?仔細瞧才發現不是。構圖的上方是一排雜草,他說那是秋天河灘邊的芒草,可惜原子筆不能著色,那是一整片發亮的枯黃,像透視某些老人雪白美麗的華發下,嬰兒般淡粉紅色的頭皮,下面畫了兩個臥姿的小人兒,他說那是兩具男孩的屍體。最下方他畫了一條河流。水紋、流動的線條(就是此處讓我確定他在畫圖而非寫字,「蒸」字下面的四點不是個「火」字嗎?但他畫的是橫向的水波弧線)。

他說那是新店溪。可惜現場不能重建。頭頂福和橋像被詛咒巨人的巨大水泥橋墩,砂石車每駛過便發出巨人關節被拗折的痛苦咆哮。轟隆、轟隆,湍急溪流充滿力量的篩豆子聲。遍野芒花,朔風在其上打旋的尖哨,盜采砂石的怪手把河床挖出一窟窿一窟窿的漩渦陷阱,使得這溪邊成為我們那年代父母不準小孩靠近的禁地。灰撲撲的荒涼空景被低語成「有溺死水鬼會潛在水底拖小孩下去當替死鬼」的惡形地。

那裏其實極靠近槍斃政治犯的刑場。

倒是在河岸看過幾回孤零零的羊只兩眼驚惶,掙紮著被暗流拖卷沒頂的悲慘畫面。

他又在紙上畫了個「骨」字,但原來那又不是個「骨」字,他接連畫了四個上下疊在一塊的「骨」,他說:「這是樓梯,這是一棟尚未完工的公寓工地。」

他說,故事是這樣的,那時我家有一位女傭,不、不該稱之為女傭,應該叫「清潔婦」,現在的說法應是「鐘點家管」。那個年代整個社會都灰撲撲集體貧窮,我父母也不過是一般收入的基層公務員,但或已足以形成薄弱的、恍惚的階級--我們喊她蔡阿姨。她稱我父親「先生」,稱我母親「太太」,似乎延續著日本人遺風的下女教養。

每天黃昏,蔡阿姨就會在我家出現,洗衣、晾衣、掃地、拖地、收疊衣物、洗餐後的碗盤,她鮮少和父親或我們這些小孩對話,除了洗碗時在廚房和母親用臺語低聲交談,印象裏她就是靜默地在我們那屋子裏工作,大約九點左右她就離開。偶爾我會偷聽到母親對父親閑聊起一些零碎的,關於蔡阿姨家的一些,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昨天又被她丈夫打了,或是錢又被她丈夫拿去賭光了,她想起一個會要我跟,我沒答應……

那是個什年代呢?我也搞混了。江子翠分屍案、李師科搶案、外雙溪無預警泄洪淹死的十幾個在溪畔烤肉的景美女中學生、青棒青少棒少棒世界錦標賽三冠王、範園焱駕米格十九投奔自由、火車對撞、遠航三義空難……災難如黑白鬼片裏曠野荒墳的磷火,黯夜中此起彼落,似近還遠。環繞著你的少年時期,你聞到空氣中那不尋常的緊張和倉皇,卻觸摸不到那些災難的實體。

有一段時日,蔡阿姨突然沒來了,我們懵懵懂懂不知發生了什事。有一晚,母親從外頭回來,把我們三兄妹叫到跟前,臉色異常嚴厲,說:以後誰敢往河堤那邊溪邊跑,她就打斷他的腿。然後,她用一種只有那個年代的母親會有,可能無從保護自己孩子的恐懼口吻,告訴我們:蔡阿姨的兩個兒子,跑到福和橋下的溪邊玩水,先是哥哥被吸進一個暗坑的漩流裏,弟弟急著去拉,結果兄弟倆全溺死了。

他說,這種事當然不會真正進入我那年紀孩子的心裏,似乎過了一個月吧,蔡阿姨又於每天黃昏鉆進我們家。母親則嚴禁我們在她面前提到她小孩的事。印象裏她似乎變得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另一個相反的轉變則是,她的嗓門突然變大了,咭咭呱呱在廚房裏對母親大發議論,有時我父親不在,她會在客廳拖地拖著,便自己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我們走出去時,常發現她自個兒坐在那兒打盹。

襪子、內衣褲洗著洗著搞丟了;碗盤上殘留著滑膩未沖凈的沙拉脫;有時則是坐在電話機旁笑不可抑和不知什三姑六婆講一個小時以上……我不記得這段時日延續了多久,總之,有一天,我父親終於辭退了她。也許那時我們也稍大了些,可以輪流分擔這些洗衣掃地的家事。

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我母親派我去吃一個喜酒,說是蔡阿姨認了一個二十幾歲的養子,且基於某種習俗的隱晦私下交易,她必須給那養子的生父母一筆錢,並且替他辦喜事娶了個媳婦。那天的喜酒對我而言真是怪異極了,我父母都不能出席,竟派只是國中生的我作為代表。

那個喜宴酒席是在一座剛蓋好水泥結構、卻尚未鋪地磚墻上亦未刷漆的公寓建築工地。沒有扶手,暗灰色的梯階上布灑著刨木屑和工人著膠鞋的石灰鞋印,甚至連照明的燈泡都是拉電線接樓下的發電機。建築體四周有方形窗洞卻沒有窗框和玻璃。各層樓皆擺了四、五張大圓桌,桌面上倒是熱菜騰煙,擺滿啤酒、果汁、黑松汽水,但空氣中始終有一種捏泥巴、潮濕腥臭的水泥未乾氣味。

我和一群我聽不懂他們話語的大人們坐在一道兒--他們可能都是蔡阿姨先生的同事--一些抽水肥的工人。那些菜色也和我尋常與父母參加應酬見識的館子菜完全迥異:一大盤的炸青蛙,一大碗帶著白色黃色膠糊筋帶的雞睪丸,或是油炸小雞,或是中藥燉甲魚(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烏龜)、泥鰍糊……這些臉上有著強烈線條的苦力們,在那熾黃燈泡下,影影幢幢把那些高蛋白但古怪腥羶,帶著強烈的動物原始意象的食物,一勺勺、一筷筷塞進嘴裏。

新娘新郎敬酒的時候,我發現蔡阿姨穿著一件鮮紅色的透明薄衫,那使我可以看見她貼身的黑乳罩。她的臉上濃妝艷抹,那個印象讓我非常刺激且嫌惡,似乎她變成一個令我陌生的、與那個每晚在我家那破敗浴室外面的防火巷從洗衣機撈出濕淋淋衣物掛上晾衣桿的黑瘦婦人,是不同的一個充滿女性氣味的,女人。

場景,這一對男女在見面時復雜激動的情感:一個是殺夫仇人,活在猜忌、隨時被自己至親之人謀叛的地獄之境裏的瘋子,方圓千裏內唯一可以隨意判人生死的殘忍神只。她從子宮深處發出一種揉混了恐懼、仇恨,以及雌性動物繁衍後代面對生殖優勢雄性時本能排卵的訊息,她羞辱地發現裹在黑色僧袍下身體的波瀾起伏,她的乳蒂腫脹、陰部濡濕、腸子咕嚕咕嚕響、全身的敏感帶全發燙泛起一種薔薇色潮紅。另一個是眼下唯一能讓他在虛無之境抓住自己猶活在人世的浮木,他殺了她丈夫,某部分來說是殺了他自己最珍愛的那部分(據說野利遇乞受戳前叫著說:「我是大王絕不能殺的那個人哪!」)。眼前這個女人或是收攝著那冤死摯友某一部分亡魂的載具,另一部分在他這裏。他半是作戲半認真地告訴身邊人:「從此,直到我赴冥界和那些故人鬼魂重遇,此生我再也不可能快樂起來了。」這個穿著黑色僧袍的光頭女尼是禁忌中的禁忌。她是個活物,但起伏的胸膊吐出的鼻息全是他曾發狂展演的死亡圖卷裏的血液的辛嗆味和那些他無法下令他們活回來的屍臭味。後來他下令她卸去僧袍,握著她的Rx房,摸撫她受驚的腰肢和絲緞般的大腿,感覺到這具奇異的女體就是埋藏著死神秘密的幻化神物。他像和一只豹子交尾。那發光

接下來的發展似乎不那麼出人意表了:像是在無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艙,終於,終於進入了某一顆星球的引力圈,終於朝向一個進入時間定義,或必須付出代價的高速、艙體外殼的烈焰燃燒,或重力壓迫造成身體各處關節脫臼裂開的實體墜落。野利皇後發現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婦,取代她成為這場殺戮牲祭最後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麼?被殺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嗎?關她沒藏家什麼事?),她震怒之極,難道這是一個拼字遊戲?她必須捧著Rx房追在那矮個子屠夫身後,並且把所有親屬網絡上的女眷全部殺光?她把沒藏氏軟禁在興慶府的戒壇寺,並用盡謀算,讓這個沒有廉恥的嬸嬸不準脫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分。

元昊則完全進了那個穿花撥霧、和現實世界悄悄剝離的偷情時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臣下們焦慮驚恐以隱晦辭藻勸阻的進奏。他意興闌珊地說謊,微服夜巡戒壇寺,安排出獵假意帶著沒藏尼燒羊脾骨看兆紋蔔吉兇,或是徹夜辯證佛法經文,其實皆是在那荒地行營裏,像和死神幽會,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種錯誤的方式自我療傷,驚訝地、痛苦地捏塑著那個Rx房發燙子宮卻冰冷不已的女體。「原來這就是文明。」說謊,不能從心所欲。在一種被監視的緊張關系裏體會為惡的刺激。連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xxxx都讓他興奮不已。

第二年,沒藏氏便在出獵途中駐紮河邊的營帳裏生下一子,那條河名為「兩岔洞」,於是這嬰孩便取諧音名「諒祚」。其實元昊已將國事全交給沒藏氏的哥哥沒藏訛龐手中。野生子諒祚亦寄養在沒藏訛龐家。圖尼克說,我聽過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圓之夜睜眼變成活人,滴著淚用匕首將那個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繩索的偶戲師傅刺死;或是畫中美女點睛之後得了魂魄,提著裙裾走出絹紙,將那個賦予它生命的畫師絞殺的故事。這時,元昊其實已成為他xxxx射出的蒼白稠液、灑豆成兵變成人形的男孩們獵殺的神獸。他不能言語。失去時間流動的意識。困在他曾濫殺的那些幽魂們藏匿其中的濕潤女陰裏。有兩組人馬:悲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綠帽的寧令哥太子;以及沒藏氏,野地裏誕生的小男嬰諒祚,和手握兵權的沒藏訛龐。他們都想殺了對方,或是說,他們都必須在元昊變成一只貓(或一只狼、一只麒麟、一只野駱駝,或他們美人的原形:一只山羊)的魔術時刻將他襲殺,用華麗的刺繡綾緞覆蓋他的屍身,「偽詔」,在全部黨項人發現他們的領袖已變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奪占那個「進化大機器」的駕駛座。這兩個本來只因元昊色情時刻而具存在意義的男孩,這時必須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滅對方,只為了竄奪父之名。披上父親的人皮龍

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十一年(終於到故事的尾聲了),太子寧令哥持劍直入宮中,有一些史料說元昊那時早喝得爛醉如泥,總之他的臉因無法專心而變得柔和。圖尼克說:我很難不想到許多好萊塢經典科幻電影或西部片裏父子對峙、決鬥、殺掉對方前的靜止場面。那時寧令哥或只簡短說了一句:「我將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這時或艱難地想不起來,這個持劍向他沖來的兒子是從哪一節故事裏冒出來的?他把手舉起來像要阻止,像一位導演在演員脫序演出的一個荒誕動作裏,卻百感交集地想起許多和這幕戲無關的靈感,他想喊:「NG!」卻怕打斷那個動作同時會打斷突然湧現的心緒如潮。他說:「我很遺憾……」我很遺憾經驗無法傳遞。那些神秘的時刻:那些背德的時刻、孤獨、恐懼、殺人後的作嘔感覺、愛的感覺和睡醒後想不起那種感覺的虛無感、懺悔的感覺、如飲甘泉的快樂……。我很遺憾這樣一來,我們將成為各自孤立的個體。所有我向死神酬換來的經驗,都來不及傳遞給你了……

寧令哥也許說:「你把進化變成你一個人的故事了。」但其實那一切在靜默中發生。下一瞬間,元昊覺得自己的臉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開一扇門,強光湧進,一群頭頂圓光、臉敷金粉、戴著寶冠、臂釧、耳璫、項圈、手鐲、瓔珞的小人兒,吵吵嚷嚷地從他裏面掙擠出去。他的鼻子被寧令哥的劍削掉了。安靜了許久,然後聽見極遠極遠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們:「不要殺我的兒子。」但他眼前被一片汩汩冒出的紅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鹹腥味道的泥漿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兒子寧令哥已在轉身逃亡的一百公尺宮門外,被沒藏訛龐埋伏的衛士剁成肉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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