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西夏旅館》Room10.城破之日

「話說帝釋天和他的三十三天住的見善城坐落在須彌山頂,四面山腰有四大天王,使金斧、銀槍、銅鎚、鐵劍巡遊,而須彌山外圍有七香山、七金山,第七金山外有鹹海,鹹海外又環繞著鐵圍山。在鐵圍山外則是四大洲、八小部州。據《時輪經》載,這個世界即由風、火、水、土和空間五種物質及須彌山和七金山所構成。吐蕃人相信宇宙的創造是一位叫南喀東丹曲格的國王擁有地水火風空五大元素,法師赤傑曲巴把它們收集,放入體內,輕輕哈一口氣,吹起了風,當風以光輪的形式旋轉時便出現火,火的炎熱和風的清涼產生了露珠,在露珠上出現了微粒,微粒被風吹落,堆積成山……」

「據說那是一座攻不破之城?」

老人說,作為鏡像顛倒於人間之城的興慶府,其建造即是為了毀劫成逆序轉輪的土、水、火、風,對了,它可能剩下一個空間的迷思──一個永遠被封印在毀滅之空間中,作為那些唐卡、壇城、吐蕃人作為宇宙縮影、帝釋天藉由夢見自己以創造世界的核心之城的相反──這座按李元昊意誌搭建之城,它的命運就是毀滅、崩潰、裂解,被旌旗蔽日、甲胄如遍野花朵,馬隊流動如海洋的蒙古騎兵一層一層包圍,像一只垂死巨鯨被密密麻麻的捕鯨小舟用鐃鉤、繩索、箭簇、鏢槍、網罟從四面八方刺進它體內,拉扯,切割,耐性宰殺它,只等那崩毀之瞬終於來到,這座魔城從裂開的各角度泄出強光,所有蒙古人和西夏人皆以為自己幻錯地聽見那城發出一聲巨大恐怖之哀鳴,而後城墻終於崩毀。

老人說,作為追憶者,或那城毀滅時刻的目擊者,我該如何向你描述,蒙古人用床弩向這座城射出漫天如蝗蟲的飛矢,城垛上上萬盔甲被射穿、眼珠成窟窿、肝臟腸子腦漿流滿靴底的西夏守軍們,在死去後許多世的輪回轉世裏,耳邊總還停留著那咻咻咻咻的金屬之雨的死亡之聲;蒙古人用投石機將數千顆不知從哪運來的巨石,朝城內狂轟濫炸;他們在城墻基石下挖地道,填入火藥、松柴、草垛,用烈焰燒烤我們興慶府號稱比花崗巖還堅硬的夯土墻磚;他們在我們作為飲水渠的河流上遊下毒,讓那映照著夜空烈焰的河面上厚厚積著一層翻肚且鱗片閃閃發光的魚屍。城內的西夏守軍,李元昊夢境裏的無臉孔精蟲們,被這噩夢籠罩,強光、爆炸、雷霆和箭矢之雨的毀滅狂歡弄得如癡如醉。他們進入一種慢動作、舞蹈般的臨死掙紮:朝城下回射弓箭、火繩槍,投擲硫磺、冒毒煙的「萬人敵」炸彈、傾倒滾燙熱油……

老人說,唉,可是這一切都是白搭,那個時候,我們的王,早在跪赴敵帳求降時,被蒙古人捉起來砍頭了,那是李元昊的最後一個子孫。我們這一族的頭顱早被砍掉了,我們這些無明精蟲,仍發冷顫抖地擠縮在這座胄甲護體的魔城裏,幾度意圖從各城門殺出突圍,卻又硬生生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蒙古騎兵用槍槊逼回城內,那光景,就像一個無頭之人,臨死前仍抽搐著想射xx精,一種恐懼滅絕之本能,想讓帶著自己存在之信息的精蟲射離這將要死亡的軀體,看能否有一絲一毫種之延續的僥幸……

但蒙古人連這一絲可能都不給發生,因為他們的成吉思汗早在數日前即崩殂於這次遠征西夏的途中。像雄獅要占奪一只母獅的xx道和子宮,光殺了作為繁殖敵手的另一只雄獅還不解恨,牠必須冷酷精準地將偎靠在那只母獅乳頭下的所有幼獅,逐一咬斷喉嚨弄死。在李元昊和成吉思汗互為迷宮的夢境裏,如果不將我黨項人全部滅族清洗,說不定歷史上征服歐亞非大陸的龐大帝國,未必是他成吉思汗的後代,而是李元昊的子裔們。

老人說,興慶府的地獄變場景,只是蒙古人,那將無數座城池毀滅血洗的永劫回歸噩夢的第一夜。瞧瞧他們的騎兵軍日後在撒馬耳罕、花剌子模城展演的屠城藝術:他們將城破後全城的一百二十萬居民趕出城外,不分婦女兒童,用刀砍、槍戳、箭射、馬蹄蹂躪,全部殺光;他們將那些城池的宮殿、寺院、邸宅、屋舍全部摧毀。他們讓羅斯人和欽察人如散布在草原上寶石的美麗城市全成為鬼域、兀鷹飽食屍骸之廢墟、濁臭地獄。他們在巴格達將哈裏發埋藏在皇宮水池下的黃金全部掘出,將歷代哈裏發的大清真寺、諸先聖的陵墓全刨成窟窿、焚毀、用馬隊踏平。所有抗城頑抗或投降的城民,全部斬殺。

也許李元昊要對成吉思汗說,這是我的夢境啊,那些被回教徒、基督徒、波斯人、大食人、匈牙利人畏怵顫栗視為颶風,視為地底湧出之骷髏兵團,視為死之海嘯的狂歡殺人騎兵隊,原該是我黨項人,你怎偷走了我的夢境?

老人說,即使此刻,或其他無數個我在你夢中描述那在逃亡中慢慢變貌成骷髏、魔獸或牲畜的最後一支西夏騎兵軍,那在世界邊境逐漸透明乃至消失的黨項族幸存者,我總無法耽迷回憶各式各樣的屍體:剖腸露肚的、斷肢殘骸的、頭顱被砍掉僅剩腔體頂端碗大一個痂口的;或累聚成一座小丘臉肉尚未被禿鷹烏鴉或蟻群分食乃至擠眉弄眼哀戚茫然最後時刻表情仍停留其上的上百顆上千顆頭顱;或是屠殺時刻某種幽微扭曲之心理而被剜去xxxx陰阜和xx子的;有燒焦成僅存一軀幹姿勢的黑炭;或遍野餓殍眼眶眥裂臉頰乾癟肩臂四肢細瘦如雞爪卻脹著個小肚子的屍體;有不知自己早已死去和我們錯身而過的幽靈吐蕃騎兵;有吊在無人荒村外木架上穿著華麗僧袍的骨骸;有近距離在我們馬刀下哀嘆如淫浪歡叫的美麗回女體如一顆甜瓜那樣裂開;或者是,我們自己的屍體,在另一個夢境而非你這個夢境裏,我們看見自己只剩半截上身連結在持續奔馳的馬背上,互相為這滑稽的景象而大笑取樂;或者某些黑夜過後我們看見我們這一群鬼臉家夥偎靠著弓腰弧腿上下顛跳在半空飛行,胯下卻沒半匹馬,也沒有影子;或某個胡須結霜的酷寒清晨我們悲慘地看著各自倒騎在奔跑中一顛一翹的馬臀上用古怪的姿勢把黑色xxxx塞進馬的屁眼或陰阜,於是我們(或其實只

我的敘事,敘事中展開的流動荒野,幾乎全倚賴這些舞踏般的屍體才得以搭築那恐怖顛倒的死蔭之谷,奈何冥橋。

但是,當我想向你回溯那滅絕時刻,那一切流亡離散的起點,那座如地獄鬼域上百萬人同時在著魔迷離夢境中集體被屠殺的城池,那死去的亡靈擠滿城市半空使得每個駕馬斬殺我族的蒙古騎兵,眼中所見的同僚身形,全像被吞沒在濃稠光霧中一般搖曳模糊的大屠殺現場,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一具實像的屍體。

主要是那座城。

像所有傷害的起點,時間在那個時刻被冰封凍結,那座城在真正災難降臨,我們驚駭顫栗仰視的半空中被戳刺、沖撞、焚燒、劈砍,被玷汙、被淩遲,然後,終於像一尊巨大神靈雙膝韌帶被挑斷,硬生生跪下,然後在灰塵蔽空的昏暗大地向前仆倒,四崩五裂。

那個時刻,如此潔凈、肅穆,我們看著身著赤紅盔甲的蒙古騎兵像一群著火的烏鴉從這城崩塌後四面八方的裂口,慢動作,噴灑著從這個夢境之殼(雖然已碎裂)外另一個夢境沾帶的不同顏色光焰與油彩,踢騰跳躍。那個凍結,我完全沒有任何關於屍體的記憶。雖然其時他們正在冷靜而瘋魔地屠殺我們。包括我,這個孩童時曾親睹李元昊建起這座城的兩百歲老人,還有另幾個可能是高階武士故能熟諳這城暫時能蔽身的密道、城垛死角、糧倉頂檐,或原來用來暗殺敵對皇子的馬道旁側府邸建築間的暗墻……成為落單旁觀者的數人,那時腦海裏清楚浮現的意識,完全不是真實展演於眼前的肉體被砍斷、變形、噴湧鮮血,或哭喊厲叫,而是一句抽象的,神秘密碼的話:「要滅絕了。這一族將要完全消失了。」

老人說,我想我就是這樣匆忙又無法思考地被挑選進那在夢境之大廈傾頹,時間之界面亂竄互疊的末日場景沖出蒙古人的滅絕網兜的,最後一支西夏騎兵……

那個時刻,如脊髓被抽乾之人止不住渾身發冷牙齒打顫,我們(主要成員當然是被召回護王不成的殘存橫山騎兵,一個巫師、兩個軍醫、一個獸醫、兩個鐵匠,還有一個神色倉惶,換穿女人衣服的皇朝貴族,再就是不知為何被挑選入列的,除了對西夏朝歷歷如煙之記憶,一無所有的我這個老人)全帶著一模一樣恍惚迷離,陰郁灰黯的臉孔,發著抖爬上那遮上黑皮罩的西夏戰馬(當我兩腿夾緊那馬的腰腹,發現牠也像漏篩麥殼那樣嘩嘩嘩劇烈地抖著)。我們按著巫師以兵陰陽占測之刑德鉤繩圖,在那已毀陷之城的內城秘道地磚上刻畫出在這天體運行之儀軌,所有方位皆是死地的無解運算中,找出那一瞬,滅絕鐘面森嚴無誤差的時間刻度移動至下一格的那一瞬恍惚,像李元昊最後飆出的一篷精液,朝蒙古騎兵群聚的城墻倒塌缺口猛刺馬腹沖去。

是以我對城滅時刻的清晰記憶,是我們這一隊全族幸存人馬,朝著那逐漸收攏封印的災難噩夢剩下的最後一個破口奮力沖刺,逆著光出現在眼前的那尊巨神的臉。那張臉不男不女,既悲慟又歡欣,既神聖又猥褻,乃至我日後反覆追想仍弄不清楚,那到底是黨項族的祖靈,或是這座覆滅之城原禁錮在地底的大母神,或者,確如那位大巫師所言,那是兵陰陽撥開天地如葵花復瓣之縫隙,露臉而出的方位大神。

大遊與小遊。天刑與天德。

左刑迎德,戰,敗,亡地。

左德迎刑,大敗。

那一刻,我偎靠著身邊甲胄擊響,尚未發出日後畜牲臭味的這些同伴們,朝著那張發光的,微笑的美麗大神之臉沖去,我似乎看見祂的鼻翼、唇角、眉眼、顴骨都像夜燭暗室拖開一道模糊的重影,在那重影的下方,是滾燙流動的黃沙,是那座原該天圓地方矗立在那的雄偉城墻。但它確實像日晷儀的機括輪齒,悄悄地挪開一小縫誤差,像滅絕之神和護城女神伽陵頻迦的交歡勾纏之舞正酣處,一時軟弱而讓死地之門未完全掩上。

那時,我的王,一身白色閃紋繡龍袍,站在我的面前像一條粼粼發光的銀色河流。那時,在我和他之間的空氣,完全沒有一絲從那地獄般的戰場殘留的刀鋒血腥味,如那些漢人從關外流傳至內地的歌謠或演義,把他描述成一團猙獰而肉眼難描其輪廓之煞氣。妖魔之子。哪咤。吞食人類以持續膨脹的幽冥之火。事實上,那個清晨,站在我面前的李元昊,如何不能將之描繪成一個哲人,至少絕對是一個仁慈君王的形象。他說:

「我的夢境,在這片地圖上無限寬廣,但只有你雙足站在其上才知是一片將所有生物、帳幕、城壘、白骨、戰士和他們的馬、女人和她們的綾羅花裙,全部掩埋覆蓋之沙漠。那是造物主雙手平放在這一片地區時恰好腦海中一片空白的枯寂時刻的結果。這裏千百年來彎腰縮頭抵住風沙和太陽火球的羌人們從來就不是人類。他們內心的圖象如果織成一幅唐卡掛氈,你會發現和牛群或羊群的內心世界沒有差別。

如果你問我為何要殺戮如此之鉅,把那些身上沾著馬糞和羊羶味的史前人體披掛上金屬鱗片,數以萬計地推向宋人那些頭顱被砍掉即從腔體中湧冒出文明、文字和人類時間的現代軍人們(他們連恐懼都屬於文明人的恐懼)?我為何要讓生靈塗炭,制造出這樣一幅人間之地層塌陷,大批人體像豆子摔落進地獄牛頭馬面國境的混亂場景?

我必須要說:戰爭只是刺激,我的橫山羌兵們在殺戮和恐懼中砍斷漢人的身體或讓宋軍的火藥炸成四分五裂,只是用每一個個體有限的時間,交換一個整體的時間。那不是將所有死靈魂的生命相加成一無限長的時間計量。而是刺繡,一幅時間意義消失的文明全景。

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個類似謎題的設計。當死亡如沙漏或如瘟疫中紛紛滅絕的鳥群如此巨量地在我的國境周邊發生。我的騎兵們和宋軍、遼軍互相用鐵鑄利器戳入對方的軀體。在此處,我的窯場工匠們正日以繼夜將他們反覆實驗,從宋官窯學來的拉胚技法、瓷土比例、釉料秘方挪換成另一種完全相反的物件,送進窯爐的熊熊烈焰中。

如果有人質疑我這個用上百萬渾渾噩噩黨項人的恐懼、激情、汗水、男人的精液和女人的汙血搭建起來的浮圖幻影,不過是沙漠上熱空氣中扭動搖晃的膺品,我憑我的宋朝叛臣和曾進貢入汴京的使臣們口述的錯誤知識仿冒的歪斜城國。我賜你可以變成我的唇舌和聲音反問他們:整座汴京城不正是出自於青兀術和他的儒者大臣們對天體蒼穹的錯誤想像而搭建起來?我曾親睹宋天文官用木人木馬齒輪與旋軸交錯嵌合的「渾天地動儀」。如果那是宋皇帝相信的宇宙縮影,我只能說在那個嚴謹、肅穆、瀆神的機器裏所運轉的一切,沒有我們黨項人的所有活著和死去的時間,即使被縮藏在最小一格刻度的陰影裏。

我必須要說,如果你眼前的這一切是一個顛倒的國度,作為創造者,我蔑視那些建築鏡中之城的無想像力君王,或替他們的墓穴裏設計水銀冥河、鮫魚油燈為日月星辰,陶俑文武百官士兵奴婢以為宛然如活著的世界投向地底倒影的那些工匠。我說過這是一個謎題或刺繡。從每一個作為單元的細節開始,我皆采用不同的相反邏輯讓它背轉向它們原本在中國這個國度裏所是的原貌。當中國的天子和他的臣民們已進入黑夜的深沈睡夢,我的黨項美人們猶在輝煌的白晝裏騎馬奔馳;當他們按植物的枯榮生死或霜雹蝗蟲之來襲畫分四季與節氣,我們則是從馬匹的牙齒、褐羊的交配周期或牠們死亡時眼珠不同的顏色折光來理解時間;他們哄騙他們的君王,整個帝國是以他為中心上串祖先而空間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靜態秩序世界,我則讓我的羌人騎兵們成為無數個我的分身的,每一個「現在」的劇烈運動;他們相信陰陽,懼談生死,喜歡「寰宇昇平」、「禮樂奏章」這種萬物在光天化日無有陰影的穩定;我和我的族人們則是從死亡的陡直深淵以鬼魅之形,從難產的母馬屍體陰阜中血淋淋地摔落塵土,我們太熟悉死亡那種黑色稠汁,帶著羊尿騷的氣味了;他們以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義為龐大鐘面的傀儡懸絲;我則用馬刀剁下背叛者的睪丸,毒殺不忠於我?

那是城破之日,我眼中最後所見。

這座城。

老人說,鏡中之城。亡靈之城。海市蜃樓。李德明「遣賀承珍北渡河城之,構門闕、宮殿及宗社」,李元昊「廣宮城,營殿宇,於城內作避暑宮,逶迤數裏,亭榭臺池,並極其勝」。魔都。李元昊的鬼魂騎兵橫山羌兵有七萬駐紮以護城。自靈州逐趕而來並懷遠鎮原居民、僧侶、工匠總數二十萬。鳳凰之城。宋京師開封投影日晷偏西北的歪斜倒影。人形布局。大殿如頭。帝後嬪妃之宮殿如雙臂垂展。祖廟、壇臺如拳握。中書、樞密、禦林軍住所、倉庫則如腿腳。城中之城。迷宮之城。夢城。李元昊夢境的核心。入宮城第一道門為車門,第二道門為攝智門,第三道攝智中門,入大殿,過廣寒門,再過南北懷門則進入皇帝寵宮。李元昊在此淫歡並殺後妃之地。枉死之城。鬼城。傳說中除了帝後大臣,其余城中衛士宮人俱是無影之鬼守護之、伺候之的妖術之城。後宮樓閣重重。皇城外戒壇寺、承天寺諸佛塔鎮住滿城森森鬼氣。傳說中「攻不破之城」。

城曰興慶府。

李元昊建西夏王國二百年之帝都。自沙漠中升起的梵音之城。火焰之城。彌藥之城。飛天之城。伽陵頻迦之城。

──刊載自聯合報副刊(2008/03/2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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