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賈克‧洪席耶:言語,不再比影像更有道德 (節錄)

在一個把「專家」和「那些不能明白的人」對立起來的社會裡,哲學家Jacques Rancière(賈克‧洪席耶),同時也是《解放的觀眾》(spectateur émancipé)的作者,強調需要恢復每一個人的思考能力。他拆解幾種陳腔濫調(cliché),例如藝術批評的價值、知識份子的作用、言語和影像的對立等。

Jacques Rancière是一個窗口鑿洞者,他打開了思想世界一些明亮的缺口。對我們社會的醜惡現象,他一直介乎於玩世不恭的態度,和拋出一大堆社會問題「診斷」的熱切之間。政治、美學、教育──不論是哪一個範疇,他總用來培育他堅持了三十年的哲學:解放的哲學。自古以來,人們都把「學者」(savants) 和「無知的人」( ignorants) 區分出來,而這種解放的哲學,就是要打破這個區分。「學者」代表「那些解釋的人」,「無知的人」代表「那些聽學者解釋的人」,Jacques Rancière就是要破除這樣的劃分。他認為,一種提倡所有人都能參與思考的觀點,才是閃耀的。

《無知的導師》("Maître ignorant",1987),這本非常精彩的書的作者── Jacques Rancière,常常強調:「我們以為他是不能的人,其實他是可以的」。非常簡單,只是發現這些人的才能和能力,需要另一種不同的目光而已。在他最新的文章《解放的觀眾》裡,Jacques Rancière正探索這種不一樣的目光,為的是要折解我們這個時代其中一個巨大的陳腔濫調──「過多的影像使人異化」。這種拆解能幫助我們調整我們的視野。

主持人:在您最新的文章《解放的觀眾》裡,您推進了藝術批評的能力和藝術動員群眾的能力等方面的觀點,您認為兩者在今時今日已去到危急的情況,何以見得呢?

Jacques Rancière:曾經有一段時間,藝術一般會附帶一個政治訊息,而評論家也會在作品中試圖確定這個訊息。例如,在布萊希特時代,我覺得戲劇會明顯地揭露、譴責社會矛盾和資本權力;1960和1970年代,Guy Debord認為發達國家已進入了奇觀社會這種形態。當中,我們覺得,通過展示一些關於權力的影像,例如一大堆商品或康城沙灘上的小明星,我們就可以使觀眾產生一種對統治支配系統的覺醒意識,然後觀眾就自然地想抵抗這種系統。這個觀點,正是藝術批評的傳統,然而我認為,這個傳統,自從二十五年前或三十年前,已蒸發消失了。

主持人:因此,展示那些我們要譴責的東西予人們,在今天,已不足以動員到人們上街示威了嗎?

Jacques Rancière:問題是,它永遠不夠。在十七、十八世紀,有人說:「透過劇場展示罪惡和美德,人們首先會脫離罪惡,其次會實踐帶來榮譽的事,即美德。」然而,十八世紀開始,盧梭已說明了透過劇場去使人們脫離罪惡,反思操守,這是不可行的:「如果觀眾觀劇時,從罪惡的再現中得到快感,我們難以想像他會在觀劇後,突然變成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如果某些人喜歡在舞台上看到關於美德的戲劇,這也不表示他會在現實中歡快地實踐美德。」

漸漸,我們越來越相信,在作者意圖和觀眾接受之間,沒有任何直接的影響。言歸正傳,我們看藝術家Martha Rosler所拍的照片,他在山巒中加插表示越南戰爭的圖象──一個男人背著一個死去的孩子,然後把整個山與戰爭的圖象,放在美國國內的廣告中。這是一個希望我們能行動起來的藝術批評的好例子。然而,這個作品,只能在我們已被說服的情況下,才能使我們有所行動。一方面,這張影像所批評的,是美國的帝國主義;另一面,它批評美國人是帝國主義者。否則,你會有一個印象,就是你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政治宣傳的影像前面。

布萊希特的戲劇或那些揭露消費社會的影像,在今天已不再有甚麼影響了。


主持人:
為甚麼呢?

Jacques Rancière:因為這種「批評」的再現,假設了世界的解釋與世界的真實系統互相吻合:馬克思主義曾提供這個系統和一種歷史視野。而當我們身處於世界的解釋/再現,與世界的真實一致時,布萊希特的戲劇或那些揭露消費社會的影像才會有影響。如今,情況已不再如此。首先,在當代社會,這種「批評」的影像無處不在:哪一個展覽不是以放有大量商品的櫥窗這種形式,希望我們能發現消費的恐怖呢?或者,這些媒體的圖標,是向我們揭露「奇觀」的真相嗎?然而,問題是,它們完全沒有揭露些甚麼,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商品是無處不在的。凡爾賽宮的Jeff Koons,或一位藝術家如Paul McCarthy ,他們都難以使我們投入於木偶奇遇記或泰迪熊──這些被認為令我們警醒,要抵抗奇觀帝國的商品中。這是行不通的。沒有甚麼可以再被揭露了。凡爾賽宮的Jeff Koons,這是被偉大的國家文化企業所歡迎的偉大藝術企業,藝術「批評」成為官方的,國家文化企業和藝術企業這兩大企業把權力推向更權力化。

主持人:但是,如果已經沒有甚麼可以再被揭露,那藝術批評有甚麼作用呢?

Jacques Rancière:對某些人來說,如Baudrillard,他們認為所有東西都是表象,沒有甚麼可以被「拯救」。他們同樣宣告了藝術批評揭露表象這個目標的失敗。我不認同他們的意見,我不覺得所有東西都是表象,我仍然相信「屏幕」或「溝通」。相反,今時今日,那些支配形式比起過去更加地鞏固。情況更像這樣:解釋世界的系統,和建基於這種解釋系統之上的政治活動的觀點,在現在,已失去了它們的公信力。

主持人:因此,藝術批評在今天仍然是可行的嗎?

Jacques Rancière:是的,只要在搖動某些成見或改變以往的角色分配等基礎下,藝術批評仍然是可行的。例如,你記不記得高達(Godard)有一句很挑釁性的句子,他說「史詩是留給以色列人的,而記錄片是留給巴勒斯坦人的」。高達的意思是甚麼呢?他想說,虛構是一種奢侈品,而這是唯一留給窮人的東西;至於受害者,是向他們展示真相,要見證他們的悲慘。真正的藝術批評,應該搖動這種根本的分配,某些藝術家也適用於這樣處理。例如,《與巴席爾跳華爾茲》就顛覆了紀錄片的形式。而藝術家Pedro Costa也是,他拍攝了里斯本貧民窟裡的移民、吸毒者,讓他們建立一個更好的前景,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物質生活。

當我看電視時,我看到很多人在說話,但很少關於現實的影像。


主持人:
關於影像的地位,在媒體裡也引起爭論。我們四周充斥著影像,而這些影響時常是暴力的,甚至令人無法忍受。對於影像,您是否持有同樣的懷疑態度呢?

Jacques Rancière:完全不是。當我看電視時,確切地說,看資訊節目時,我看到很多人在說話,但很少關於現實的影像。這是因為某些專家、某些人對我們說:應該少一點思考我們所看到的影像。重要的是看傳媒如何破解、詮釋,這便足夠了。然而那些專家向我們說甚麼呢?類似是這樣的:「有太多難以忍受的影像了,我們將會向你們展示一部分,特別是,我們將會向你們解釋這些影像。因為這是受害者的不幸,不是嗎?受害者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甚麼苦難。因此,觀眾們,在你們身上的不幸,你們不再能理解,幸運的是,有我們在這裡向你們解釋。」


主持人:
我們常常證明語言的優先性,我們同時宣稱影像不能展示事件的整體圖象,相反,所有東西都能透過語言去敘述......

Jacques Rancière:我們知道那個論點:影像是誨淫的,因為它希望帶給我們一些東西;而言語則會與這些東西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我相信在恐怖這個範疇裡,影像和言語都應該放在同一個平面。如果你希望討論歐洲猶太人被滅絕這件事,而你只能使用一種方式去再現當中的恐怖,那你想使用 Sonderkommando在Birkenau拍攝的影像,就如幾年前在龐比度中心展出的圖片一樣,還是你希望使用集中營守衛的敘述呢?我們在Claude Lanzmann的電影Shoah中看到,影像和言語都以相同的方式運作,這正是製作人希望達到的效果。因為見證人的言語力圖表達真實,就如事件正在大家面前發生一樣。當前剪髮員Treblinka停止說話,他就開始哭泣了,他深深地說:「事情就在那裡,在那裡,我不能再說下去了。」接著,一片沉默,而吊詭地,這片沉默反而成為有力的證據。但是,它成為有力證據的原因,只是因為在電影中,影像一直與言語一同運作:特寫,痛哭流涕,擦拭臉孔的剪髮員。我們不展示堆積如山的屍體,雖然這是真實的,但我們要重構事件的感覺。 總而言之,言語不比影像更道德,言語也可以創造影像,言語與影像一樣,皆以它自己的方式去表達。


主持人:
如何打破言語與圖像之間的權力關係?

Jacques Rancière:當中沒有魔法般的方法,但我們可以首先避免一些簡化的對立,畢竟,「言語對抗影像」這個姿勢,也是其中一種支配論述。我相信重要的是,身體想像的位置,和身體如何被論述。智利藝術家Alfredo Jaar製作了幾部關於盧旺達屠殺的作品,當中他從沒有直接展示那些被施以酷刑的身體。他第一個介入的方式是,他寄名信片給他的朋友,對他們說,x或y──他不知道這些人的地址,仍然活著。在第二部作品裡,他把被屠殺的圖西族人的影像,放進一個盒子裡。影像被埋藏起來,但盒子上有被屠殺的人的名字和這個人的生平。因此,Alfredo Jaar希望展示的是,這千千萬萬個受害者,全都是千千萬萬個獨立的個體,我們不能把他們視為一大埋屍體,然後集體處理,相反,我們要把他們視為如你我一樣的,有人性的身體。


主持人:
藝術或資訊,重要的是,我們究竟說的是哪一種人性,而我們又提出、支持哪一種人性?

Jacques Rancière:要麼我們把別人當作是一堆可見的、受苦的集體,要麼是我們把他人視為一個有歷史,可以說話、也可以沉默的個體,表達(或不)他的痛苦或苦難。

知識份子成為醫生,但他們不醫治,他們只是在那裡不停地說,社會生病了。

主持人:在這個情況,知識份子擔當了甚麼角色呢?

Jacques Rancière:在法國的社會,知識份子的位置不是一個有趣議題。自從1968年後,政府開始明白,它用來理解社會的工具不再與時並進。我們於是看重「症狀性」的知識份子的言論:知識份子成為社會問題的診斷專家,或斷症的醫生,但他們從不醫治這些社會問題。我們向他們提問,引用他們,但他們沒有提出任何醫治配方,他們就一直在那裡說,社會生病了......然後重覆重覆。接著,他們召喚所有的公共空間,透過這個渠道,精英成為時代問題的代言人。


主持人:
面對「專家話語」和「知識份子話語」,哲學又有甚麼理念呢?

Jacques Rancière:這取決於何謂哲學。我個人的看法和做法是,反對一種必須要診斷的論述。哲學是一種跨越專業能力和邊界的活動。它質疑管治者、社會學家、記者等的知識,它嘗試跨越不同的陣營。尤其是不要那些專家在此表演。因為這種所謂的專家「技能」,其實就是一種排斥「那些不能的人」的方式。而哲學家就是要竭力尋找,證明每一個人都可以有他的思考能力。哲學的目標,就是要走出知識份子的精英傳統,向「那些不能理解的人」解釋,並肯定屬於每一個人的思考能力的價值。而這些思考能力,事實上,每一個都可以運用。


原文題目:Le philosophe Jacques Rancière :
“La parole n’est pas plus morale que les images”

資料來源:法國電視雜誌《Télérama》
作者:是次訪談,由Olivier Pascal-Moussellard整理
翻譯:sabrina y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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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koh shim luen on August 9, 2016 at 11:47pm

言语,不管如何描述,终无法道尽影像的真实。

影像,只能呈现视觉的表象,无法彰显事件的实况。

唯有言语与影像的相铺,才能暴露实情。

然而,叙述者的呈现能力,是主观,是客观,还是无法还原真相。

因此我们所知道的真相,已经不是百份确实的真相。

人类的历史就是这般被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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