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經典:陳芳明《霧是我的女兒》

霧是我的女兒,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燈下。霧是我的女兒,深邃、神秘而難解。不知道這場霧遊蕩有多久,彌漫有多遠;我只知道在霧裏深處的什麽地方,一定有我女兒的蹤跡。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坐在客廳等候女兒的夜歸。她只是去赴男友的約會,我卻好像與她有了一次久別。我是不是應該到霧裏去尋她?是不是需要驅車去接她?猶疑不決的問題,霧般纏繞著我的思緒。

什麽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女兒變得沈默?什麽時候開始,才知道我與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對話?強烈感受這些問題存在時,她已然是一位披著長髮、楚楚動人的少女了。望著她彈琴的背影,我痛悔有多少美好的時光已經輕擲。

(Feature Photo: Herbstlaub by Leo Pöcksteiner, http://poecky23.500px.com/

就在三年前,妻神秘而倉皇告訴我,女兒的月事來了。我一時還不能意會那代表什麽意義。還記得幾天前,她與朋友在後院爬樹。就在那株楓樹下,她彎腰撿拾一片早紅的落楓。陽光穿過枝椏,投射在她發亮的臉龐。她問我要不要把這片葉子夾在書裏?然後就放在我攤開的書頁。我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無盡止延續下去;我還以為只要從窗口望出,她就在草地上奔跑。想必是在我構思一篇文章,在我冥想一段政治評論的時候,女兒趁機長大的。那總是發生在我看不到她的時光裏。她在我的世界,在我的時間突然失蹤。想必是在我遠行的時刻,在我聚少離多的日子裏,她決心向童年告別。

我是那種具有父權的男人嗎?這是我不知道的。我常常向她提醒,不要把我當作嚴肅的父親,而是一位可以對談的朋友。她的功課做壞了,與朋友吵嘴了,做錯事情了,我都樂於平靜坐下來與她討論。我容許各種話題可以交談,毫無禁忌。我仍清楚記得這樣一次對話,在我重病躺在床上時。 “你會死掉嗎?”她以著輕脆的英語憂心問我。我說:“大概是吧。”她好奇追問:“如果你死了,願意選擇葬在山上或墳場?”我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只好回答:“最好是在山上。”這時她的表情似乎有了些恐懼,但卻又忍不住提出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會變成骷髏嗎?”從來沒有人是如此慰問病人的,我還是誠實回答:“是的。”她聽了後,臉色微變,然後立刻放棄慰問,退出房門。


充滿想像的女兒,喜歡問一些猝不及防的問題。那種高度浪漫的性格,想必遺傳自我。我深深相信,兩人對話的空間何等廣闊。在冬夜裏,我在爐裏生火,就知道她會自動伏臥在爐前,借著火光讀書。那種溫暖,無須依賴任何言語,也不是來自燃燒的木頭,而是存在於她與我的透明心靈之間。她喜歡與父親一起享受著爐火,談一些無謂的話題。她依舊是那位眨著夢幻眼睛的小孩。在搖曳的火紅,我斜睨她的臥姿。那種無邪的神情,誰也不能確信她即將是一位少女。

我決定返回臺灣時,知道女兒是不可能與我同行的。在異域誕生的她,早已習慣了英文的思考與閱讀。自她出生以來,我就已投入長途漂泊的歲月。由於政治的理由,我度過一段漫長的放逐生涯。從西雅圖移住洛杉磯,又從洛城搬到聖荷西,我未曾為她許諾一個穩定的家居。每當她熟識了一些朋友,又因為我的遷居而必須與她們告別。那樣小小的心靈,早熟地嚐到無數別離的滋味。作為思想犯的我,可以不必認同陌生的土地,可以不必把美國當作我的家。然而,我不能不為她思量。在那片土地上,她獲得生命;竟由於她父親的政治信仰而被迫過著流亡的日子。她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但至少有理由選擇她想定居的地方。我知道她愛極了聖荷西谷地,那裏陽光的金黃,樹葉的翠綠,天空的碧藍,已經化為她肌膚的顏色,也已成為她人格形塑的一部分。


在我必須回到臺灣時,她終於還是選擇了聖荷西。


我是具有父權的男人嗎?我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她身上,迫她與我返回臺灣嗎?返鄉時機於我是成熟的時候,我變得何其殘忍,毅然把家留置在異域,使她失去了一位父親。

在我失蹤的那段空檔,女兒想必是朝著她的世界奔馳了吧。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是如何發生劇烈變化,我是看不見的。每當與她重聚,我總會在她的身上、她的語言,發現我非常不熟悉的部分。

面對我時,女兒沈默居多。沈默得像一個深鎖的秘密。我只能踮著腳尖繞著秘密的四周探尋、觀察,這樣一位少女對我越來越成為一團謎。在她與我之間,是如何築成一條寬長的鴻溝,已是無法追問的了。也許是有了情感的寄托,或是有了思考的出路,她似乎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與我對談一些無謂的話題。


在困惑的時候,我不免有些狂想。倘然她也走在臺北的街頭,身著高中制服,肩背學校書包,隨著人群穿越十字路口。倘然她也像臺灣的新新人類,白天應付考試,晚上飆車飆舞,我會不會也恓恓惶惶擔心她會出錯?我不在家的日子裏,她已學會如何為自己下判斷、作決定,更學會如何規劃自己的生活。當她靜靜閱讀一疊厚厚的小說時,我忍不住問她讀什麽?是言情小說嗎?她說,不是的,是有關原始人類的虛構小說。她希望有一天變成一位古生物學家(paleontologist)。什麽是古生物學家?那是研究化石、恐龍的一種學者。她耐心為我解釋。我缺席的時光裏,她已發展出屬於她個人的興趣;而那樣的品味,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

那天我坐在客廳,她說要出門赴約。是男友的約會?她點頭稱是。十七歲的女兒,刻意為自己化妝。淡淡的胭脂,輕施唇上。魔幻寫實的技巧,恐怕也比不上她的乾脆俐落。一轉眼之間,她已變成一位陌生的少女。我是多麽自私想留住她,多麽想與她討論有關古生物學的學問。我拼湊不出任何理由請她留在家裏。門鈴已響,她的男友已在等待。我只能看她開門,看她從容跨出門檻。門重新關上,我仿佛失去了一位女兒。


女兒是那窗外的霧,已是那一片我難以領會的霧。在霧裏深處的什麽地方,一定有她的蹤跡。她要遊蕩多久,要徘徊多遠,都是我的未知。我錯過了這一生許諾的信約,失落了許多無可挽回的時光。霧湧大地,湧來我從未理解的秘密。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是失去戀愛滋味的男人,撐起滿窗的等待,咀嚼滿屋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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