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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說到世俗,則我這樣指名道姓,與中國世俗慣例終究不合,那麽講我自己吧。

我的小說從八四年發表後,有些反響,但都於我的感覺不契膩,就在於我發表過的小說回返了一些“世俗”樣貌,因為沒有“工農兵”氣,大家覺得新,於是覺得好,我在一開始的時候說過了,中國從近代開始,“新”的意思等於“好”,其實可能是“舊”味兒重聞,久違了才誤會了。

從世俗小說的樣貌來說,比如《棋王》裏有“英雄傳奇”、“現實演義”,“言情”因為較隱晦,評家們對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還沒解讀出來,大概總要二三十年吧。不少人的評論裏都提到《棋王》裏的“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只是被自己用慣的大話引開了。

語言樣貌無非是“話本”變奏,細節過程與轉接暗取《老殘遊記》和《儒林外史》,意象取《史記》和張岱的一些筆記吧,因為我很著迷太史公與張岱之間的一些意象相通點。

王德威先生有過一篇《用<棋王>測量<水溝>的深度》,《水溝》是臺灣黃凡先生的小說,寫得好。王德威先生亦是好評家,他評我的小說只是一種傳統的延續,沒有小說自身的深度,我認為這看法是懇切的。

你們只要想想我寫了小說十年後才得見張愛玲、沈從文、汪曾祺、錢鐘書等等就不難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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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許多朋友常說,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大作家大作品當會出現在上山下鄉這一代。

我想這是一種誤解,因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本質是狹窄與無知,反對它的人很容易被它的本質限制,而在意識上變得與它一樣高矮肥瘦。

文學的變化,並不相對於政治的變化,“五四”新文學的倡導者,來不及有這種自覺,所以我這個晚輩對他們的尊重,在於他們的不自覺處。

近年來有一本《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很引起轟動,我的朋友們看後都不以為然。我讀了之後,倒認為是一部值得留的材料。這書裏有一種歪打正著的真實,作者將四九年以後中國文化構成的皮毛混雜寫出來了,由新文學引進的一點歐洲浪漫遺緒,一點俄國文藝,一點蘇聯文藝,一點工農兵文藝,近年的一點半商業文化和世俗虛榮,等等等等。狹窄得奇奇怪怪支離破碎卻又都派上了用場,道出了五十年代就寫東西的一代和當年上山下鄉一代的文化樣貌,而我的這些同代人常常出口就是個“大”字,“大”自哪裏來?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可算得是難得的野史,補寫了新中國文化構成的真實,算得老實,不妨放在工具書類裏,隨時翻查。經歷過的真實,回避算不得好漢。

上山下鄉這一代容易籠罩在“秀才落難”這種類似一棵草的陰影裏。“苦難”這種東西不一定是個寶,常常會把人卡進狹縫兒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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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妨說,近年評家說先鋒小說顛覆了權威話語,可是顛覆那麽枯瘦的話語的結果,搞不好也是枯瘦,就好比顛覆中學生範文會怎麽樣呢?而且,“顛覆”這個詞,我的感覺是還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的陰影下。

我總覺得人生需要藝術,世俗亦是如此,只是人生最好少模仿藝術。不過人有想象力,會移情,所以將藝術移情於人生總是免不了的。

我現在說到“五四”,當然明白它已經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了,已經成為當今思維的豐富材料之一,可是講起來,不免簡單,也是我自己的一種狹隘,不妨給你們拿去做個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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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中國小說樣貌基本轉入世俗化,不少人為之痛心疾首,感覺不出這正是小說生態可能恢復正常的開始。

說到世俗,尤其是說到中國世俗,說到小說,尤其是說到中國小說,我的感覺是,談到它們,就像一個四歲的孩子,一手牽著爹一手牽著娘在街上走,真個是爹也高來娘也高。

我現在與你們談,是我看爹和看娘,至於你們要爹怎麽樣,要娘怎麽樣,我不知道。

爹娘的心思,他們的世界,小孩子有的時候會覺出來,但大部分時間裏,小孩子是在自言自語。我呢,無非是在自言自語吧。

我常常覺得所謂歷史,是一種設身處地,感同身受。

我的身就是這樣一種身,感當然是我的主觀,與現實也許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們也許看得出來我在這裏講世俗與小說,用的是歸納法,不順我的講法的材料,就不去說。

我當然也常講雅的,三五知己而已,亦是用歸納,興之所至罷了。

歸納與統計是不同方法。統計重客觀,對材料一視同仁,比較嚴格;歸納重主觀,依主觀對材料有取舍,或由於材料的限制而產生主觀。

你們若去讀“鴛鴦蝴蝶派”,或去翻檢書攤,有所鄙棄,又或痛感世風日下,我亦不怪,因為我在這裏到底只是歸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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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上說人所謂的“客觀”,是以人的感覺形式而存在。譬如地球磁場,我們是由看到磁針的方向而知道它的存在;回旋加速器裏的微觀,射電天文望遠鏡裏的遙遠,也要轉成我們的感覺形式,即是將它們轉成看得到的相,我們才開始知道有這些“客觀”存在。不明飛行物,UFO,也是被描述為我們的感覺形式。

不轉成人的感覺形式的一切,對於人來說,是不“存在”的。

所謂文學“想象”,無非是現有的感覺形式的不同的關系組合。

我從小兒總聽到一句話,叫做“真理愈辯愈明”,其實既然是真理,何需辯?在那裏就是了。況且真理面對的,常常也是真理。

當然還是愛因斯坦說得誠懇:真理是可能的。我們引進西方的“賽先生”上百年,這個意思被中國人自己推開的門壓扁在外面的墻上了。

這樣一來,也就不必辯論我講的是不是真理,無非你們再講你們的“可能”就是了。我自己就常常用三五種可能來看世界,包括看我自己。

謝謝諸位的好意與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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