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散文·大山裏的人生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只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吃,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我就已跟隨了兩個姐姐,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麽小,過那邊去念書,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喘。又不要人抱,抱時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廊下。十分幸運,兩人到後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後家中特別為他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成了個小猴兒精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氣,凡是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學時我因為在家中業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比較其余小孩,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後換了一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我間或逃學,且一再說謊,掩飾我逃學應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一次竟說若再逃學說謊,便當砍去我一個手指。

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還很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於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訴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份經驗。他因為歡喜京戲,只想我學戲,作譚鑫培。他以為我不拘作什麽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贊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現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遊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重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後來也並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於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地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在本地土著軍隊裏作軍醫(後改為中醫院長),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從一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領導我逃出學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裏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筆寫個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較大的關系。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

現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來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並不愚蠢。

當時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懂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後,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的方法管束下,我不歡喜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於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後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各種經驗來制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只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職務上學好過什麽,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逃學習慣。

自從逃學成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麽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不便出城上山裏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麽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裏去。本地大建築在城外計三十來處,除了廟宇就是會館和祠堂。空地廣闊,因此均為小手工業工人所利用。那些廟裏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裏。到了那裏,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麽事都只好用耳朵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麽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校我得拿一個書籃。內中有十多本破書,由《包句雜誌》、《幼學瓊林》到《論語》、《詩經》、《尚書》通常得背誦。分量相當沈重。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凡這麽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的,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裏玩。”若無書籃可不會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裏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

小孩子對於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裏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次數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懺悔。

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好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麽異議。這事對我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裏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裏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裏盡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墻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裏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需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裏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麽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塗色,一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裏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幹人帶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裏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裏,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裏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占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裏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鐵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幹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要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遊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上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註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遊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裏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裏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裏田塍上各處都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麽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裏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後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後,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裏草裏,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裏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裏,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只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裏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裏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夥!”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望,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只給我,算作租錢。”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

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輸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麽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只蟋蟀來同我的鬥,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的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麽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空手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裏,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的把東西吃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麽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經驗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裏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只腳跑得很快,什麽茨棚裏鉆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裏我是不至於象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瑯瑯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麽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麽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麽希奇。最希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麽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麽刀得燒紅時在水裏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麽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麽薄又用什麽方法作成?為什麽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鉆那麽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題,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裏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刺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麽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裏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希奇古怪的夢。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常使我在半夜時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裏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裏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照地方風氣說來,一個小孩子野一點的,照例也必需強悍一點,才能各處跑去。因為一出城外,隨時都會有一樣東西突然撲到你身邊來,或是一只兇惡的狗,或是一個頑劣的人。無法抵抗這點襲擊,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一個野一點的孩子,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一把小刀,也總得帶一削尖的竹塊,好好的插到褲帶上,遇機會到時,就取出來當作武器。尤其是到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戲,不準備廝殺一場簡直不成。你能幹點,單身往各處去,有人挑戰時,還只是一人近你身邊來惡鬥。若包圍到你身邊的頑童人數極多,你還可挑選同你精力相差不大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個說:

“要打嗎?你來,我同你來。”

到時也只那一個人攏來。被他打倒,你活該,只好伏在地上盡他壓著痛打一頓。你打倒了他,他活該,把他揍夠後你可以自由走去,誰也不會追你,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結伴同行,到什麽地方去時,也會有人特意挑出你來毆鬥。應戰你得吃虧,不答應你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面奚落,頂不經濟。

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一分勇氣,人雖小,到什麽地方去我總不害怕。到被人圍上必需打架時,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我的敏捷同機智,總常常占點上風。有時氣運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只吃過一次虧,不是一個小孩,卻是一只惡狗,把我攻倒後,咬傷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誰,同時因換了好些私塾,各處皆有些同學,大家既都逃過學,便有無數朋友,因此也不會同人打架了。可是自從被那只惡狗攻倒過一次以後,到如今我卻依然十分怕狗。(有種兩腳狗我更害怕,對付不了。)

至於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鬥本不算回事。事情發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於毆鬥的人物,有軍營中人,有哥老會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閑漢,在當地另成一幫,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但這類人物為時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後也就漸漸消滅了。雖有些青年軍官還保存那點風格,風格中最重要的一點灑脫處,卻為了軍紀一類影響,大不如前輩了。

我有三個堂叔叔兩個姑姑都住在城南鄉下,離城四十裏左右。那地方名黃羅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鷙的獸。我爸爸三歲時在那裏差一點險被老虎咬去。我四歲左右,到那裏第一天,就看見四個鄉下人擡了一只死老虎進城,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我還有一個表哥,住在城北十裏地名長寧哨的鄉下,從那裏再過去十裏便是苗鄉。

表哥是一個紫色臉膛的人,一個守碉堡的戰兵。我四歲時被他帶到鄉下去過了三天,二十年後還記得那個小小城堡黃昏來時鼓角的聲音。

這戰兵在苗鄉有點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來城時,必為我帶一只小鬥雞或一點別的東西。一來為我說苗人故事,臨走時我總不讓他走。我歡喜他,覺得他比鄉下叔父能幹有趣。

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

我改進了新式小學後,學校不背誦經書,不隨便打人,同時也不必成天坐在桌邊,每天不只可以在小院中玩,互相扭打,先生見及,也不加以約束,七天照例又還有一天放假,因此我不必再逃學了。可是在那學校照例也就什麽都不曾學到。每天上課時照例上上,下課時就遵照大的學生指揮,找尋大小相等的人,到操坪中去打架。一出門就是城墻,我們便想法爬上城去,看城外對河的景致。上學散學時,便如同往常一樣,常常繞了多遠的路,去城外邊街上看看那些木工手藝人新雕的佛像貼了多少金。看看那些鑄鋼犁的人,一共出了多少新貨。或者什麽人家孵了小雞,也常常不管遠近必跑去看看。

一到星期日,我在家中寫了十六個大字後,就一溜出門,一直到晚方回家中。

半年後,家中母親相信了一個親戚的建議,以為應從城內第二初級小學換到城外第一小學,這件事實行後更使我方便快樂。新學校臨近高山,校屋前後各處是大樹,同學又多,當然十分有趣。到這學校我仍然什麽也不學得,生字也沒認識多少,可是我倒學會了爬樹。幾個人一下課就在校後山邊各自揀選一株合抱大梧桐樹,看誰先爬到頂。我從這方面便認識約三十種樹木的名稱。因為爬樹有時跌下或扭傷了腳,刺破了手,就跟同學去采藥,又認識了十來種草藥。我開始學會了釣魚,總是上半天學釣半天魚。我學會了采筍子,采蕨菜。後山上到春天各處是野蘭花,各處是可以充饑解渴的刺莓,在竹篁裏且有無數雀鳥,我便跟他們認識了許多雀鳥,且認識許多果樹。去後山約一裏左右,又有一個制瓷器的大窯,我們便常常到那裏去看人制造一切瓷器,看一塊白泥在各樣手續下如何就變成為一個飯碗,或一件別種用具的生產過程。

學校環境使我們在校外所學的實在比校內課堂上多十倍。但在學校也學會了一件事,便是各人用刀在座位板下鐫雕自己的名字。又因為學校有做手工的白泥,我們就用白泥摹塑教員的肖像,且各為取一怪名:“綿羊”,“耗子”,“老土地菩薩”,還有更古怪的稱呼。總之隨心所欲。在這些事情上我的成績照例比學校功課好一點,但自然不能得到任何獎勵。學校已禁止體罰,可是記過罰站還在執行。

照情形看來,我已不必逃學,但學校既不嚴格,四個教員恰恰又有我兩個表哥在內,想要到什麽地方去時,我便請假。看戲請假,釣魚請假,甚至於幾個人到三裏外田坪中去看人割禾、捉蚱蜢也向老師請假。

那時我家中每年還可收取租谷三百石左右,三個叔父二個姑母占兩份,我家占一份。

到秋收時,我便同叔父或其他年長親戚,往二十裏外的鄉下去,督促佃戶和臨時雇來的工人割禾。等到田中成熟禾穗已空,新谷裝滿白木淺緣方桶時,便把新谷傾倒到大曬谷簟上來,與佃戶平分,其一半應歸佃戶所有的,由他們去處置,我們把我家應得那一半,雇人押運回家。在那裏最有趣處是可以辨別各種禾苗,認識各種害蟲,學習捕捉蚱蜢分別蚱蜢。同時學用雞籠去罩捕水田中的肥大鯉魚鯽魚,把魚捉來即用黃泥包好塞到熱灰裏去煨熱分吃。又向佃戶家討小小鬥雞,且認識種類,準備帶回家來抱到街上去尋找別人公雛作戰。又從農家小孩子學習抽稻草心織小簍小籃,剝桐木皮作卷筒哨子,用小竹子作嗩吶。有時捉得一個刺猬,有時打死一條大蛇,又有時還可跟叔父讓佃戶帶到山中去,把雉媒拋出去,吹唿哨招引野雉,鳥槍裏裝上一把黑色土藥和散碎鐵砂,獵取這華麗驕傲的禽鳥。

為了打獵,秋末冬初我們還常常去佃戶家。看他們下圍,跟著他們亂跑。我最歡喜的是獵取野豬同黃麂。有一次還被他們捆縛在一株大樹高枝上,看他們把受驚的黃麂從樹下追趕過去,我又看過獵狐,眼看著一對狡猾野獸在一株大樹根下轉,到後這東西便變成了我叔父的馬褂。

學校既然不必按時上課,其余的時間我們還得想出幾件事情來消磨,到下午三點才能散學。幾個人爬上城去,坐在大銅炮上看城外風光,一面拾些石頭奮力向河中擲去,這是一個辦法。另外就是到操場一角砂地上去拿頂翻筋鬥,每個人輪流來作這件事,不溜刷的便仿照技術班辦法,在那人腰身上縛一條帶子,兩個人各拉一端,翻筋鬥時用力一擡,日子一多,便無人不會翻筋鬥了。

因為學校有幾個鄉下來的同學,身體壯大異常,便有人想出好主意,提議要這些鄉下孩子裝成馬匹,讓較小的同學跨到馬背上去,同另一匹馬上另一員勇將來作戰,在上面扭成一團,直到跌下地後為止。這些作馬匹的同學,總照例非常忠厚可靠,在任何情形下皆不卸責。作戰總有受傷的,不拘誰人頭面有時流血了,就抓一把黃土,將傷口敷上,全不在乎似的。我常常設計把這些人馬調度得十分如法,他們服從我的編排,比一匹真馬還馴服規矩。

放學時天氣若還早一些,幾個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墻走去。有時節出城去看看,有誰的柴船無人照料,看明白了這只船的的確確無人時,幾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的向河中心劃去。等一會那船主人來時,若在岸上和和氣氣的說:

“兄弟,兄弟,快把船劃回來。我得回家!”

遇到這種和平講道理人時,我們也總得十分和氣把船劃回來,各自跳上了岸,讓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點,一見自己小船給一群胡鬧的小將送到河中打著圈兒轉,心中十分忿怒,大聲的喊罵,說出許多恐嚇無理的野話,那我們便一面回罵著,一面快快的把船向下遊流去,盡他叫罵也不管它。到下遊時幾個人上了岸,就讓這船擱在河灘上不再理會了。有時剛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趕來,那就得擔當一分驚險了。船主照例知道我們受不了什麽簸蕩,搶上船頭,把身體故意向左右連續傾側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亂顛簸,一個無經驗的孩子擔心會掉到水中去,必驚駭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經驗的人呢,你估計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無可逃避,那就好好的坐在船中,盡那鄉下人的磨練,拼一身衣服給水濕透,你不慌不忙,只穩穩的坐在船中,不必作聲告饒,也不必惡聲相罵,過一會兒那鄉下人看看你膽量不小,知道用這方法嚇不了你,他就會讓你明白他的行為不過是一種不帶惡意的玩笑,這玩笑到時應當結束了,必把手叉上腰邊,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

“少爺,夠了,請你上岸!”

於是幾個人便上岸了。有時不湊巧,我們也會為人用小槳竹篙一路追趕著打我們,還一路罵我們。只要逃走遠一點點,用什麽話罵來,我們照例也就用什麽話罵回去,追來時我們又很快的跑去。

那河裏有鱖魚,有鯽魚,有小鮎魚,釣魚的人多向上遊一點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園,不漲水,從跳石上過河,到茶園裏去看花、買菜心吃的次數也很多。河灘上各處曬滿了白布同青菜,每天還有許多婦人背了竹籠來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的從北城墻腳下應出回聲。

天熱時,到下午四點以後,滿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體。有些軍人好事愛玩,還把小孩子,戰馬,看家的狗,同一群鴨雛,全部都帶到河中來。有些人父子數人同來,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遊泳。不會遊泳的便把褲子泡濕,紮緊了褲管,向水中急急的一兜,捕捉了滿滿的一褲空氣,再用帶子捆好,便成了極合用的“水馬”。有了這東西,即或全不會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的向水深處泅去。到這種人多的地方,照例不會出事故被水淹死的,一出了什麽事,大家皆很勇敢的救人。

我們洗澡可常常到上遊一點去,那裏人既很少,水又極深,對我們才算合式。這件事自然得隨著家中人。家中照例總為我擔憂,唯恐一不小心就會為水淹死。每天下午既無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會到米廠上去同人賭骰子,那位對於拘管我偵察我十分負責的大哥,照例一到飯後我出門不久,他也總得到城外河邊一趟。人多時不能從人叢中發現我,就沿河去註意我的衣服,在每一堆衣服上來一分註意。一見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話不說,就拿起來走去,遠遠的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時來同他會面。衣褲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見他了,到後只好走上岸來,從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兩人沈沈默默的回家。回去不必說什麽,只準備一頓打。可是經過兩次教訓後,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洗澡,也就不至於再被家中人發現了。我可以搬些石頭把衣壓著,只要一看到他從城門洞邊大路走來時,必有人告給我,我就快快的泅到河中去,向天仰臥,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張臉一個鼻孔來,盡岸上那一個搜索也不會得到什麽結果。有些人常常同我在一處,哥哥認得他們,看到了他們時,就喚他們:“熊澧南,印鑒遠,你見我兄弟老二嗎?”

那些同學便故意大聲答著:“我們不知道,你不看看衣服嗎?”

“你們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鬧嗎?”

“是呀,可是現在誰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

“他不在河裏嗎?”

“你不看看衣服嗎?不數數我們的人數嗎?”

這好人便各處望望,果然不見到我的衣褲,相信我那朋友的答復不是謊話,於是站在河邊欣賞了一陣河中景致,又彎下腰拾起兩個放光的貝殼,用他那雙常若含淚發愁的藝術家眼睛賞鑒了一下,或坐下來取出速寫簿,隨意畫兩張河景的素描,口上噓噓打著唿哨,又向原來那條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去以後,我們便來模仿我這個可憐的哥哥,互相反復著前後那種答問。“熊澧南,印鑒遠,看見我兄弟嗎?”“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不看看這裏一共有多少衣服嗎?”“你們成天在一堆!”“是呀!成天在一堆,可是誰知道他現在到哪兒去了呢?”於是互相澆起水來,直到另一個逃走方能完事。

有時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當時雖無法擒捉,回頭卻常常隱藏在城門邊,坐在賣蕎粑的苗婦人小茅棚裏,很有耐心的等待著。等到我十分高興的從大路上同幾個朋友走近身時,他便風快的同一只公貓一樣,從那小棚中躍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領。於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門口,才自行散去。不過這種事也只有三兩次,從經驗上既知道這一著棋時,我進城時便常常故意慢一陣,有時且繞了極遠的東門回去。

我人既長大了些,權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權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當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皮膚方法決定我應否受罰了。同時我的遊泳自然也進步多了。我記得,我能在河中來去泅過三次,至於那個名叫熊澧南的,卻大約能泅過五次。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多半是三點晚飯以後才去。如遇星期日,則常常幾人先一天就邀好,過河上遊一點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個整天,泅一陣水又摸一會魚,把魚從水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灘上燒來當點心。有時那一天正當附近十裏長寧哨苗鄉場集,就空了兩只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個半天。到了場上後,過賣牛處看看他們討論價錢盟神發誓的樣子,又過賣豬處看看那些大豬小豬,查看它,把後腳提起時必銳聲呼喊。

又到賭場上去看那些鄉下人一只手抖抖的下注,替別人擔一陣心。又到賣山貨處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且聽聽他們談到獵取這野物的種種危險經驗。又到賣雞處去,欣賞欣賞那些大雞小雞,我們皆知道什麽雞戰鬥時厲害,什麽雞生蛋極多。我們且各自把那些鬥雞毛色記下來,因為這些雞照例當天全將為城中來的兵士和商人買去,五天以後就會在城中鬥雞場出現。我們間或還可在敞坪中看苗人決鬥,用扁擔或雙刀互相拚命。小河邊到了場期,照例來了無數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長眉秀目臉兒極白奶頭高腫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繡花大衣袖掩著口笑,使人看來十分舒服。我們來回走二三十裏路,各個人兩只手既是空空的,因此在場上什麽也不能吃。間或誰一個人身上有一兩枚銅元,就到賣狗肉攤邊去割一塊狗肉,蘸些鹽水,平均分來吃吃。或者無意中誰一個在人叢中碰著了一位親長,被問道:“吃過點心嗎?”大家正餓著,互相望了會兒,羞羞怯怯的一笑。那人知道情形了,便說:“這成嗎?不喝一杯還算趕場嗎?”到後自然就被拉到狗肉攤邊去,切一斤兩斤肥狗肉,分割成幾大塊,各人來那麽一塊,蘸了鹽水往嘴上送。

機會不巧不曾碰到這麽一個慷慨的親戚,我們也依然不會癟了肚皮回家。沿路有無數人家的桃樹李樹、果實全把樹枝壓得彎彎的,等待我們去為它們減除一分擔負。還有多少黃泥田裏,紅蘿蔔大得如小豬頭,沒有我們去吃它,贊美它,便始終委屈在那深土裏!除此以外,路塍上無處不是莓類同野生櫻桃,大道旁無處不是甜滋滋的枇杷,無處不可得到充饑果腹的山果野莓。口渴時無處不可以隨意低下頭去喝水。至於茶油樹上長的茶莓,則長年四季都可以隨意采吃,不犯任何忌諱。即或任何東西沒得吃,我們還是依然十分高興。就為的是鄉場中那一派空氣,一陣聲音,一分顏色,以及在每一處每一項生意人身上發出那一股不同臭味,就夠使我們覺得滿意!我們用各樣官能吃了那麽多東西,即使不再用口來吃喝,也很夠了。

到場上去我們還可以看各樣水碾水碓,並各種形式的水車。我們必得經過好幾個榨油坊,遠遠的就可以聽到油坊中打油人唱歌的聲音。一過油坊時便跑進去,看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桐子,經過些什麽手續才能出油。我們只要稍稍繞一點路,還可以從一個造紙工作場過身,在那裏可以看他們利用水力搗碎稻草同竹篠,用細篾簾子勺取紙漿作紙。

我們又必須從一些造船的河灘上過身,有萬千機會看到那些造船工匠在太陽下安置一只小船的龍骨,或把粗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縫罅裏修補舊船。

總而言之,這樣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讀半年書還有益處。若把一本好書同這種好地方盡我揀選一種,直到如今我還覺得不必看這本弄虛作偽千篇一律用文字寫成的小書,卻應當去讀那本色香具備內容充實用人事寫成的大書。

我不明白我為什麽就學會了賭骰子。大約還是因為每早上買茶,總可剩下三五個小錢,讓我有機會停近用骰子賭輸贏的糕類攤子。起始當三五個人蹲到那些戲樓下,把三粒骰子或四粒骰子或六粒骰子抓到手中奮力向大土碗擲去,跟著它的變化喊出種種專門名詞時,我真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那富於變化的六骰子賭,七十二種“快”“臭”,一眼間我都能很得體的喊出它的得失。誰也不能在我面前占便宜,誰也騙不了我。自從精明這一項玩意兒以後,我家裏這一早上若派我出去買菜,我就把買菜的錢去作註,同一群小無賴在一個有天棚的米廠上玩骰子,贏了錢自然全部買東西吃,若不湊巧全輸掉時,就跑回來悄悄的進門找尋外祖母,從她手中把買菜的錢得到。

但這是件相當冒險的事,家中知道後可得痛打一頓,因此賭雖然賭,經常總只下一個銅子的註,贏了拿錢走去,輸了也不再來,把菜少買一些,總可敷衍下去。

由於賭術精明,我不大擔心輸贏。我倒最希望玩個半天結果無輸無贏。我所擔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興,忽然後領一下子為一只強硬有力的瘦手攫定,一個啞啞的聲音在

我耳邊響著:

“這一下捉到你了!這一下捉到你了!”

先是一驚。想掙紮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頭,我就明白我被誰捉到,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應受些什麽款待。於是提了菜籃讓這個仿佛生下來給我作對的人把我揪回去。這樣過街可真無臉面,因此不是請求他放和平點抓著我一只手,總是趁他不註意的情形下,忽然掙脫,先行跑回家去,準備他回來時受罰。

每次在這件事上我受的處罰都似乎略略過分了些,總是把一條繡花的白綢腰帶縛定兩手,系在空谷倉裏,用鞭子打幾十下,上半天不許吃飯,或是整天不許吃飯。親戚中看到覺得十分可憐,多以為哥哥不應當這樣虐待弟弟。但這樣不顧臉面的去同一些乞丐賭博,給了家中多少氣慪,我是不理解的。

我從那方面學會了不少下流野話和賭博術語,在親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當十五年後,我能夠用我各方面的經驗寫點故事時,這些粗話野話,卻給了我許多幫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革命後,本地設了女學校,我兩個姐姐一同被送到女學校讀書。我那時也歡喜到女學校去玩,就因為那地方有些新奇的東西。學校外邊一點,有個做小鞭炮的作坊,從起始用一根細鋼條,卷上了紙,送到木機上一搓,吱的一聲就成了空心的小管子,再如何經過些什麽手續,便成了燃放時巴的一聲的小爆仗,被我看得十分熟習。我借故去瞧姐姐時,總在那裏看他們工作一會會。我還可看他們烘焙火藥,碓舂木炭,篩硫磺,配合火藥的原料,因此明白制煙火用的藥同制爆仗用的藥,硫磺的分配分量如何不同。這些知識遠比學校讀的課本有用。

一到女學校時,我必跑到長廊下去,欣賞那些平時不易見到的織布機器。那些大小不同的鋼齒輪互相銜接,一動它時全部都轉動起來,且發出一種異樣陌生的聲音,聽來我總十分歡喜。我平時是個怕鬼的人,但為了欣賞這些機器,黃昏中我還敢在那兒逗留,直到她們大聲呼喊各處找尋時,我才從廊下跑出。

當我轉入高小那年,正時民國五年,我們那地方為了上年受蔡鍔討袁戰事的刺激,感覺軍隊非改革不能自存,因此本地鎮守署方面,設了一個軍官團。前為道君後改苗防屯務處方面,也設了一個將弁學校。另外還有一個教練兵士的學兵營,一個教導隊。小小的城裏多了四個軍事學校,一切都用較新方式訓練,地方因此氣象一新。由於常常可以見到這類青年學生結隊成排在街上走過,本地的小孩以及一些小商人,都覺得學軍事較有意思,有出息。有人與軍官團一個教官作鄰居的,要他在飯後課余教教小孩子,先在大街上練操,到後卻借了附近由皇殿改成的軍官團操場使用,不上半月,使招集了一百人左右。

有同學在裏面受過訓練來的,精神比起別人來特別強悍,顯明不同於一般同學。我們覺得奇怪。這同學就告我們一切,且問我願不願意去。並告我到裏面後,每兩月可以考選一次,配吃一份口糧作守兵戰兵的,就可以補上名額當兵。在我生長那個地方,當兵不是恥辱。多久以來,文人只出了個翰林即熊希齡,兩個進士,四個拔貢。至於武人,隨同曾國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軍門,後來從日本士官學校出來的朱湘溪,還作蔡鍔的參謀長,出身保定軍官團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縣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榮原本是從過去無數男子的勇敢流血博來的。誰都希望當兵,因為這是年輕人一條出路,也正是年輕人唯一的出路。同學說及進“技術班”時,我就答應試來問問我的母親,看看母親的意見,這將軍的後人,是不是仍然得從步卒出身。

那時節我哥哥已過熱河找尋父親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日益放肆,不易教管,母親正想不出處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來,將軍後人就決定去作兵役的候補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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