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雅喆《導演的故事本》:穿越 (下)

然而自保是不夠的,在這場金權土地遊戲裡,若有人知曉其中的奧義,必然被拉攏作為同謀共犯,否則必為敵人。

他小心翼翼想繞過地雷,想要全身而退、不參與他們的陰謀,但仍然走向被逼宮解職的命運:並竟這是別人的家業,投入生死賭注和員工博感情未免也太矯情,而少東對他的態度,若落實在食物鏈理論裡,自己頂多是個聽命於事跑腿的牧羊犬罷了。

想到奮鬥了半生卻仍是隻狗,挫敗感油然而生;眼看著自己管理的千百隻羊,瞬間就要被逐出牧場之外,只因主人覺得炒作牧場的土地利益更為划算…權力鬥爭讓他心煩,人在江湖怎麼樣都無法脫出,十幾年前就是這樣一路廝殺才有今天的位置,當時的哥兒們後來若非離開公司,便是被發配邊疆。想到用「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樣的話安慰自己,也就稍稍從食物鏈的挫敗感解脫。

(Feature Photo: Dawn Riding by Mario Pignotti,http://500px.com/mariopignotti

於是,最近騎馬的頻率越來越高,在馬背上讓俗事風景從耳邊流過,省得煩心。

冬日陰雨綿綿,他仍執意騎著鍾愛的座騎「麻吉」往習慣的山林路途走去,越過一座小山到海邊。全程近一小時的路途,最高潮在看到海的那一刻,總是讓他腎上腺素飆升,彷彿可以感覺到年輕時候想征服全世界的慾望。

雖然草徑泥濘但他仍夾緊馬鐙快步騎上小山頂,他看著不尋常的大顆冬雨一大片落入海中,卻沒有半點波浪聲響,只是放空。

秘書傳來訊息,手機在口袋裡震動幾回。雖然他知道自己已經被架空成為少東玩弄公司的橡皮圖章,但仍不習慣昔日帶兵馳騁沙場的將軍頭銜,一下子就貶成行政文書老兵。

近來股民們追捧數字一路攀升,報上不斷放出利多的消息,他看的膽戰心驚,只有通曉內情的人才會感覺到這是不正常的跡象。

打開手機,才知道來電者是以前年輕時同事的學長,他倆曾經和一群小主管一起聯手搞倒了胡作非為的廠長,不過學長因為是主謀,鬥爭過後只能留在廠裡連個半大不小的官都沒升上,自己卻一路平步青雲跳上總公司的特快列車。

那時,那學長只說了一句:「都算到我頭上來就好」。表面沒有秋後算帳,那時的副總還是惡狠狠的整頓了廠區一番,受不了的全走了,那兄弟硬脾氣卻和資方槓上了成了工會的頭頭。

這麼多年,兩人漸行漸遠,他當上總經理後,員工大會、股東會總還是相見,只是已經公事公辦:一個扮演代表資方的馬前卒,一個數十年如一日的放砲控訴。也有些私下磋商的機會,但工會代表和總經理怎麼樣也無法回到當年的感覺,因為勾肩搭背會弄皺西裝。

兄弟的來電,顯然是聽說了併購的風聲,需要昔日戰友的證實。但他就是無法接起那通電話,任手機震動著。

背叛的感覺從背後如藤蔓般抓住後腦杓,意氣風發的感覺再也回不來,只能揮鞭讓馬兒快步奔跑前進。

他這才想起了在下坡快步奔跑是犯了馬術裡的大忌:腦袋雜訊一閃,當場他和「麻吉」便滑倒跌到一旁草叢去。

因為長期運動之故,他靈巧的讓自己滾過一圈,僅僅感覺到腳踝一緊,趕緊站起。慘的是「麻吉」,顯然是踏到哪塊鬆動的石頭,前腿一拐就這樣跌進泥濘水窪。

「麻吉」喘著粗口大氣,拼命想要爬起,但總是徒勞的濺起大片泥水,他不知道哪裡來念頭,顧不得可能會被掙扎的馬匹踢傷,拉著韁繩、推著馬鞍,就是要將「麻吉」帶起。

最後一次和地心引力搏鬥,「麻吉」半身躺在泥水中氣喘吁吁,人和馬都累了。他輕輕的撫摸著馬的鼻子,靠在「麻吉」的臉上,嘴裡不知道怎麼的冒出了一句:「兄弟,你要站起來啊!」

「麻吉」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找到了平衡的方式,嘶嚎一躍而起。

說是鍾愛的座騎,怎麼說其實是別人馬場的財產,自己僅是常常付錢騎馬的過客,臉色鐵青的老闆沒有打壞感情,只要了不高的賠償數字。自己在支票上加了十萬,略表對「麻吉」摔倒的歉意。

直到一週後,他終於回復正常姿勢走路,這才發現那十萬對於生命來說也太廉價:馬場主人迅速的讓「麻吉」安樂死,一匹瘸腿的馬是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

聽到消息他表現的很淡然,領了另外一匹馬出去。一樣的山路比平常多花了半小時,一樣的下雨天,他停在山頂看著海。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都沒有告訴任何人:在大雨中他嚎啕大哭了半小時。

而雨一直落在海裡,卻沒有聲音。

幾天以來,他睡的極差,冬日的凌晨陰光還沒透過窗就已警醒,他坐在床邊機械化的點起根煙,腦袋介於夢醒和現實之間,許久才突然感覺到背後的注視:女兒養的小貓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

穿越的魔力時刻就在這時候發生:他透過小貓的眼睛看見自己煙霧裊裊的背影。而自己的背影原來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小時候看見失眠的父親是一模一樣的。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不懂的世間運轉的奧義,只是像小貓一樣靜靜張著亮亮的眼睛看著父親如神蹟一樣逆光的身影。

半晌父親轉頭看著他笑笑的要他上前,一把將他抱起上肩頭,夜裡半夢半醒的時刻他瞇起了眼睛,感覺到父親每塊肌肉的律動傳到自己身上,合而為一,他來回走動的頻率像馬蹄踏地。

在這魔幻穿越的時刻,他既是凝視背影的小貓,也是那個被俗事塞滿腦袋的父親,同時是承載家庭幸福、任勞任怨的那匹馬,也是在馬背上奔騰、童年的自己。

那次他在父親的肩頭上張開雙臂,像是飛高高的老鷹,幻想自己看見了地面上牧場裡大片的羊群;而其實自己也曾是低頭吃草安逸的一頭羊,他非常知道那嚼 食的綠草只夠一時裹腹的窘迫,某次抬頭抱怨悟出了食物鏈的道理,於是狂奔跳出柵欄、一路脫了羊皮變身以為成了騎在馬背上睥睨一切的牧羊人,到最後卻發現自 己只是一條狗。

原來食物鏈裡怎麼變身也是自欺欺人的理論,沒有動物和人類的差別,只有要不要縱身一躍和少東、買家一同成為牛鬼蛇神的道理。

他回頭用父親的眼神那樣看著小貓,呼嚕嚕的小貓走來躺在他的懷裡,幸福的像個小孩。

飛天盾地穿越的時刻多長多久不知道,也許過了大半時刻、也許只需一瞬間天地就醒;他作了決定,想要活的像個人樣,他想要秘密地打個電話給昔日兄弟,談一談這世界是什麼道理。(完)

(收藏自台灣《商業周刊》 http://www.businessweekly.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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