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紅拂夜奔》の〈關於有趣〉第一章(8)

人家說李靖是個雷子的事,紅拂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當她站在大街上時,李靖沒有像別的穿黑衣服的人那樣,過一會就走過來,假裝無意拍拍她的屁股,碰碰她的乳房。這是因為那些人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娼妓,也是個雷子。假如是真的娼妓,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叫出來:犯賤!找死!或者是:想幹?掏錢!別沾小便宜!這些話紅拂都不會說,她只會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人。這是因為她也不是真正的娼妓。其實她是個歌妓。這一字之差,就有好多區別。所以別人碰了她以後,她還會追上去解釋說:是真的——我沒裝假乳房。在洛陽大街上講這些話,就像個瘋子一樣。

紅拂後來一直記著她在洛陽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車輪下翻滾的泥巴,鉛灰色的水窪子,還有匆匆來去的人群。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頭花園只是一墻之隔。假如你不走到墻外面來,就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這道墻,就會以為整個世界是一個石頭花園。而且一生都在石頭花園裏度過。當然,我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麼不妥。但是這樣的一生對紅拂很不適合。


紅拂當年站在路邊上看著泥水飛濺的大街時,她並不住在這裏。泥水飛濺的洛陽城並不是全部的洛陽城,還有一個石頭鋪成的洛陽城。這兩者的區別很大,泥水洛陽只有娼妓而沒有歌妓,石頭洛陽只有歌妓沒有娼妓。當時紅拂是到了她不該去的地方,看人家在大街上乘拐來去,覺得很新鮮。石頭洛陽裏沒有泥,也就沒有拐。李靖和她分了手,就上了他的拐,好像乘風駕霧,轉眼就不見了。泥水裏還有好多人來來去去,高高矮矮的好像參差不齊的小樹林。除了人,泥水裏還有各種各樣的車。實心輪子的牛車走起來向兩邊移動;平板小驢車只能坐一個人,拉車的假如是叫驢,看見了草驢就會站下來叫喚。還有自行車,好像裝了兩個輪子的長條板凳。乘車的人把兩腿翹在前面扶著把,手裏拿了兩條棍子撐地前進。除了人和車,泥水裏還有死貓死狗。在這些東西中間、有數不盡的蒼蠅。而在石頭洛陽裏,蒼蠅很少,頭頭們就覺得蒼蠅應該是可以滅絕的,發給每個歌妓,門客,廚子和奶媽各一個蒼蠅拍,以為靠這些人就能把蒼蠅打絕了。而在石頭墻裏,蒼蠅是一種極可怕的動物,當你走在回廊上,蒼蠅就“轟”地一聲飛了出來,眼睛像兩個車輪,嘴像一把劍,腿上還長著猙獰的毛,惡狠狠向你逼近,這一瞬間如果你不掩面痛哭,就不是一個淑女。但是在石頭墻外就不是這樣。這裏有這麼多的蒼蠅。蒼蠅一多,連個頭都顯得小了。我已經兩次用到了這個字眼——“頭頭們”,但我還搞不清它是動詞還是名詞。它的意思就像俚語“爺們”,簡單地說,是指一個或一些男人。複雜地說,它指按輩分排列。比方說,我要是論“爺們”,可能是某人的二大爺,也可能是某人的大侄子——這個大字還是給我臉上貼金。這只不過是討論字義,實際情況和這不一樣。頭頭們這個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張準備打官腔的臉,這張臉又能讓我想起一隻水牛的臀部。這張臉到了會場上,呷上一口茶水,清清嗓子,我就看到那隻水牛揚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馬上就要屙出老大的一攤牛屎——這個比方裏沒什麼壞意思,只是因為我聽說美國人管廢話叫作“牛屎”。坐在我身邊上的人把手裏的煙撚滅,在手指之間仔仔細細撚煙蒂,直到煙紙消失,煙絲成粉,再點上另一支煙。這就是頭頭們出現時的景象。一般情況下它不出現,但總在我們身邊。

紅拂到了四十多歲還是很漂亮。她的頭髮依舊像二十歲時一樣,又黑又長。但是她說自己已經老了。這是因為她的髮梢都分了岔,就像掃帚苗一樣。因為這個緣故,靜夜裏可以聽見她身上發出沙沙聲,好像一盤小蠶在吃桑葉一樣。這是因為她的頭髮梢正在爆裂。在夜裏還能看見她頭髮上爆出細小的火花,好像水流裏的金沙。她的頭髮好像是一團黑霧一樣捉摸不定,這是因為頭髮的末梢像一團蒲公英。而年輕時不是這樣的。紅拂的皮膚依然白皙平滑,但是已經失去了光澤,這是因為她已經有了無數肉眼看不到的細小皺紋,一滴水落上去,就會被不留痕跡地吸收掉,洗過澡之後,身體就會重兩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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