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古典模擬論的描述，終極重點畫在語言行動，其指向的，是亞里斯多德對（具備話語能力的）人類與（只會發出聲響的）動物的區別（引自 1999: 1），以及他在詩學中賦予「行動」在創作論、政治、道德層面上的絕對地位。模擬論標舉行動，即是標舉行動者：他們掌握局面的整體性，對抗命運，護持社羣建制。與之對照的，是逆來順受者，人生唯一堪稱「行動」的事例是複製生存工具以求續命(2011a: 9-10; 2017: 7-9)。可以說，洪席耶傾全力探討反再現命題，是因為在文學、藝術表達形式中窺得主動性／整體性／行動力與被動性／生命／複製之對立、以及此一對立背後的「存有論配置」(ontological distribution)(2013b: 22)。他在福樓拜等寫實派作家身上看到的，便是對再現專制的悖離：文字停駐於對「微知覺」(minor perceptions/petites perceptions)的大量描述，[12] 意謂著來自各方的意志、意圖(wills/volontés)、意義程序(significations/significations)都可能融入其中；行動之先決性因之被嚴重稀化，主動、被動之間再難以分別（2007: 121;2003: 137；筆者英譯）。

這是洪席耶藝術論特出的模式：無論是觀者面對被動事物時除卻自身主動優勢，遁入非個人，抑或是主動性與被動性之間的固著設計被打破，洪席耶這個環繞主動、被動的問題意識的鋪陳，經常落實於對創作的觀察——例如，在他看來，巴爾札克對一個骨董店的巨細靡遺是對萬物平等的頌讚，雨果的巴黎下水道是讓社會階級一概失效的真相垃圾場，而福樓拜小說人物動作之毫無理由則讓「意義」這回事脫離義理構造的獨裁(2011a: ch.1)。

這是對於形式之層次轉換可能性的信任：文學表達形式的實踐，可能衝破知識型層次的侷促。

關於這一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藝術論中的「無差別」(indifference)賦形。這個字詞大量出現在他的論著行文中，多到反而異常平凡，但本文以為，「無差別」實為洪席耶整體藝術論一個見微知著的立論節點，其不易察覺正反映了它的基進。

首先，前文提及福樓拜之基進文學論，在各個面向操作上的平等，即是某種的「無差別」：文學語言、題材、文類、對生命範疇的看待(2011a: 8; 2013b: 50)。

其次，更重要的，「無差別」的幾個意涵又特別明確連動於他的主動性、被動性命題。以這段為例：

美學紀元的藝術意欲使藝術之全副能量與它的反面合為一體：其反面或是不為特定理由而存在的被動存在體、微細的基本粒子、抑或是大量出現的物。我們知道福樓拜夢想寫一本沒有主題或內容的書，一本只靠作者「風格」而撐架的書。但要完成如此超絕風格，使其純粹傳達藝術意圖，唯一的可能是反面操作，是讓這本書完全沒有作者的介入，而只有空氣中揚起之塵粒的漠然(indifference/l’indifférence)、物的被動，無關意圖，無關意義程序。……風格之作……若要完成，唯一方法是風格本身轉為被動，轉為不可見，特意消卻它與平凡世界之間的差異(efface the difference/annuler . . . sa difference)。（2016: 8; 2001: 15-16；中譯根據法文）

這裏，「無差別」除了可能是物本身的無差、無感、被動，亦可能是創作端的「轉成非個人」。這些看來並未突破前文所提的說法，然其概念效應將在稍後我們處理攝影等科技媒介時格外清晰。

在洪席耶文學論、影像論中，「無差別」有時又與「平等」(equality)互替，讓人聯想到他政治論的關切；他也曾把民主理念總結為一種無差別的體系(2013b: 51)。不過，「無差別」在藝術論脈絡中富有更多層次的概念性，不宜全面與「平等」抑或「民主」代換：不只因為「無差別」使用的情況範圍更大；也不只因為這個詞在構造上明確是關於差異的回應，「去除－差異」，以致想像幅度長廣；更因為這個詞有更多直接與創作實作接合的點，緊扣上述形式層次轉繹的問題，以致寫實小說的無差別召喚——「任何人皆有機會體驗各種情感、悸動」，「任何人皆有可能過任何生活」(2017: 14, 15)——聽來總是如此美好的政治願景。

12. 在此特別感謝審查人之一提供的訊息——即 petites perceptions 原典為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以及建議的譯詞。本文另有 un livre sur rien 與 indifférenciation 譯法皆參考審查人意見而修正。

（原載《中山人文學報》no.50 (Jan. 2021): 1-29，本文作者：陳春燕，美國康乃爾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為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Email: chenc@nt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