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燕《洪席耶與跨媒介思維》(7)

巴爾札克已為藝術範式脫離再現主義開啟了局面,在主題素材上鬆綁,致力於描述可感事物之內蘊思想;此外,他也使小說世界的物件皆成為見證時代、文明的標記、化石。關於後者,雨果也有類似貢獻(2011a: 15-19)

但寫實小說真正的大破大立,是在福樓拜手上。福樓拜作品鮮明的特色,是其基進平等論;在他筆下,一切文字皆平等,一切題材皆平等,一切表達形式皆平等,一切生命範疇皆平等(無論是屬人類的抑或是屬物的)(2011a: 8)。福樓拜也展演了,媒介特性平扁──平扁到讓人輕忽其媒介性──的文學,即能實踐洪席耶所謂的「影像-句」,乃至成為訴求五感的藝術類型之參照指標。不過,對洪席耶,福樓拜做對了的許多事中,更關鍵的,容或是在形式上挑釁再現機制中關於行動力與被動性的位階設定──這不只是創作風格的調撥,更是對於生命的詮釋的改寫,是給予生命新的形式。


假使福樓拜和他的寫實派前輩一樣,必須面對浪漫主義在先知者與寫
作者之間的難題,他做的選擇是讓風格說話。他曾說過,他想寫的,是一本「關於『無』的書」(a book about nothing/un livre sur rien)。這本無所事事的書不假外求,只憑靠其風格本身內部的力量而成立……,是一本幾乎沒有任何主題或者其中主題幾乎不著痕跡的書──如果可能的話。最好的書,是那些內容最少的書:表達若越能靠近思想,亦即文字若越能與思想貼合而後消失,是最理想的。……

因為這個緣故,並沒有所謂美好的主題或醜惡的主題。從純藝術的觀點,我們幾乎可以如此斷定:根本沒有所謂主題這回事。風格自身即為觀看事物之絕對方法(an absolute manner of seeing things/une manière absolue de voir les choses)。(引自Rancière 2011a: 115; 1998: 105)[8]

冀望使風格成為「觀看事物之絕對方法」,並非簡單的形式主義、耽美訴求。洪席耶說,這其中真正意涵是「以事物本有的樣貌觀看它們,在它們的『絕對性』中觀看它們」:書寫的工作即是觀看,「成為眼睛」,在事物「當中」觀看它們(2011: 116)


福樓拜這套創作理想,非但明明白白告別再現符碼系統,亦是對於具
備先見之明者(seer)與文字工作者兩種衝突身份的回應:寫作者的工作即觀看,然此時的觀視並非由上而下,傳授普世天啟;此刻的觀看者立於事物「當中」,試圖貼合事物的思想性本貌,至絕對化境地。這意謂開始參與物的世界之物的道理,拋棄再現格局中人物、個人等等單位,轉為物質單位、物理量詞:原子、振動、水滴等等。其結果,或者是個體性(individuality)消失,抑或是個體性的擴張;無論如何,都是「轉變為非個人」(becoming impersonal),觀看者與被看者的位置合為一體(2011: 116-118)。[9]

成為非個人,可能體現於知識面,可能體現於感情面,都是對於事物之內在思想的回應——洪席耶又稱此內在性為「純粹觀念」(pure idea),一個從福樓拜處取用的關鍵詞。[10] 而小說創作者的工作,便是使其觀視之力量外加文字之力量與此純粹觀念同步,是為「創作者的居間位置」(the poetic medium/le milieu poétique)(2011: 119)。或可說是某種「弱媒介」。[11]


洪席耶在談述事物以幾近純粹觀念形式直面迎來時,又會強調這個強
大純粹性的被動性質(passivity)(2011: 119)。事物本身有話要說,並且力度強勁,然而它們的發話形式卻是靜默不語。與如此感知意義系統接應的創作者,需要扮演的不是積極主動的介入角色,而是「居間」的、節制的參與者。正如洪席耶解釋「影像-句」時一再表示,「構句」固然負責串連的工作,但不主動規劃來龍去脈、起承轉合。

這是創作者流變成為某種非個人的居間功能。這個轉化,以另一角度而言,亦是傳統上主動性、被動性價值序位的調動:居於主動位置的創作者棄守主觀意志,成為弱媒介,應接被動、靜默的可感事物。主動性、被動性如此同位,是在美學秩序才可能發生(2007:119; 2011: 120; 2013b: 22; 2016: 8)

但主動性與被動性的合相,另有一種表現,是洪席耶更用力著墨的。


8. 中譯直接根據法文,與通行英譯本略有出入。本段出自福樓拜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寫給情人葛蕾(Louise Colet)的書信,見證了《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創作初期作者的寫作反思。完整書信原文見 Flaubert1852。


9. 洪席耶在此將福樓拜「感覺者與感覺合一」之境地以及對「空」的肯定並置於史賓諾莎(Baruch Spinoza)、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哲學、甚至佛學的高度(2011: 117-121)。他的用詞、說法乍看之下契合近年熱鬧的物質轉向,不過他的提陳方式自有其細膩之處(時間點也早於不少當紅的新物質主義理論)。首先,他的若干立論組織靈感、關鍵詞語係直接取自福樓拜:不只福樓拜自陳的文學想望,亦包括其小說段落(「原子」、「振動」、「水滴」、「非個人」等,分別出自《聖安東尼的誘惑》(The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包法利夫人》)。
其次,他不會單純擁抱無中介的物質、感覺資料(percepts),而總是提示在立即經驗中的傳介性。

10. 「純粹觀念」來自《包法利夫人》初稿中一個片斷,是愛瑪自殺後,查
理與妻子的婚外情對象魯道夫不期而遇時,由第三人稱敘述者(替代查理觀點)對魯道夫下的評語:魯道夫這種人不會懂得何謂在愛情面前沒有自我,不可能體會,激情吞噬情緒的程度何以「幾乎猶如純粹觀念的被放大、被非個人化(impersonality)」(引自 2011: 119)。這個段落最終並未出現在小說正式版本(1998: 182n9),但洪席耶曾在《無聲的話語》中特別摘選,給了十分動人的分析:在小說情節世界,戴綠帽的丈夫全盤皆輸,人生勝利組情夫全身而退;然若以藝術知識型觀點來看,魯道夫不過是舊式創作論裏懂得拿捏「命運」這個文化籌碼、靠著「我思」鞏固「我在」的僵化人物,查理則是新創作論的典型,體悟過非個人化之
事物的暴烈強度(2011: 119)。

11. 此處譯為「居間」者,以及前幾段用的「當中」一詞,原文是 milieu,
本意為「居中」,現代定義「周遭、環境」。雖然英文也有這個從法文借來的詞,但《無聲的話語》英譯本選擇譯做 medium,是十分適切的,因 medium 字源正是「中間」,與 milieu 相通,恰好引出洪席耶對於傳介問題的重視。且洪席耶自己在引申媒介意涵時便曾將其理解為 milieu(詳見下一節的討論)。

(原載《中山人文學報》no.50 (Jan. 2021): 1-29,本文作者:陳春燕,美國康乃爾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為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Email: chenc@nt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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