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7)

11 畫餅充饑

由於營養嚴重缺乏,渴望食物乃成為俘虜最主要的原始本能,並為其精神生活的重心。大多數的俘虜在工作時,只要彼此距離夠近,且只要未受到嚴密監視,立刻就會打開話匣子,談起食物來。其中一個會問另一個同在壕溝中勞動的難友:他最喜歡吃什麽菜?當下,兩人就會交換食譜,並計劃劫後還鄉喜相逢那天的菜單。兩人就這樣津津有味地暢談不休,把那些佳肴美饌描繪得淋漓盡致,直到別的俘虜暗中示意:"警衛來了",才猛然住口,

我一向認為討論食物十分危險。試想,當你的身體僅能靠一丁點低熱量食物勉強支撐,你偏又以這種刻繪入微、叫人饞涎的珍饈圖給予刺激,豈不增添它的負荷?這種畫餅充饑式的幻想,容或能使人暫忘饑火中燒之苦,但就心理學觀點來看,卻不見得沒有危險。

在囚禁的後半期,我們每日的口糧,只有一天一次的稀湯和少量的面包。除此之外,還有所謂的"額外點心",計為四分之三盎斯的人造奶油,或一片劣等臘腸,或一小塊乳酪,或一些人造蜂蜜,或一匙稀湯似的果醬--每天都不相同。這樣的食物,熱量絕對不夠,更何況我們操作的是粗重的苦工,而且經常衣衫單薄於酷寒之中。至於那些受到"特殊照顧"的病患--換句話說,就是獲準在茅舍內躺著,不必出外工作的俘虜一他們的情況就更差了。

當最後一層的皮下脂肪消失凈盡,我們便活像是披上皮膚和破衣的骷髏,眼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天天萎縮下去。身體消耗著體內的蛋白質,肌肉漸形消失,而後身體便毫無抵抗力。茅舍內的難友.一個個相繼死去。每個人都能夠精確地算出下一次會輪到誰,自己又將在什麽時候撒手西歸。多次的觀察,我們已可以洞燭機先、鐵口直斷。"他差不多了",或"下次輪到他"--我們常這樣子交頭接耳。晚上捉虱子時,我們看著自己赤裸的身軀,心裏同樣都想著:"我這個身子其實已經是一具死屍了。我變成了什麽?我不過是擠在鐵絲網後寥寥幾間破屋裏的一大堆人體當中的一小部分罷了。這一大堆人體每天總會有一部分開始腐爛,因為它已經死氣沈沈了。"

前面曾提到,俘虜只要偷得到空閑,不知不覺就會想起食物和愛吃的菜肴。在這種情況下,讀者想必不難理解,即使是我們中最堅強的一位,也非常渴望能重獲大快朵頤的自由。這不是為了品嘗美味的食物,而是為了確知這種使我們除了食物之外無法再思索其他事物的非人生活總算是結束了。

未曾身歷其境的人,很難以想像一個饑火中燒的人內心的掙紮和意志力削弱的情形,更難以體會一個站在壕溝裏挖土的俘虜,苦苦等著哨音宣布上午九點半或十點整(這是半個小時的午餐時間,這期間,只要有面包,通常都會分發下來)的滋味。面包一旦發下,俘虜總把它放在外衣的口袋裏。此後,只要監工不是個苛刻的家夥,就會一再問他:"幾點鐘了?"然後珍惜地摸摸口袋中那片面包;先是用凍僵了的手指頭拍一拍,再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但又使出所有的意志力,把那一小塊再放回衣袋;因為,他已經暗暗發誓過:不到下午決不再碰面包一下。

光是那每天只發一次(在集中營生活的後半期)的一小片面包,就足夠讓我們為如何處理它而爭論不休了。有的人認為最好立刻把它吃光了,一來可以防止失竊,再則一天至少有一次可以解除饑腸轆轆的痛苦--盡管為時十分短暫。另一批人則以不同的論點,證實分次食用的好處。我幾經躊躇,最後也加入了這批人的行列。

一天二十四小時當中,最難挨的時刻莫過於起床時刻了。當其時,天色尚暗,三聲尖銳的哨音卻無情地把我們從筋疲力竭的睡眠和黑甜的夢鄉中吵醒。而後,我們便開始與濕漉漉的鞋子周旋。我們的腳又腫又痛,幾乎塞不進鞋內。哀嘆和呻吟聲此起彼落,因為處處有人碰到了麻煩(譬如,替代鞋帶子的那根電線折斷了)。有天早上,我就昕到一個向來很勇敢很持重的難友哭得像個小娃娃。原來他的鞋子縮水了,他穿不下,必須光著腳在雪地上行走。在這痛苦的時候,我卻找到了一點點安慰:我從衣袋中掏出一小塊面包,以專註的喜悅大聲咀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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